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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當然在刺刀尖下,也是沒有辦法。不想這維持會成立了沒有兩天,國民黨軍隊倒又反攻過來了,小城的居民再度經歷到圍城中的恐怖。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,就又收復了。國民黨軍隊一進城,就把那十個紳士都槍斃了。

  顧希堯的老妻收了屍回來,哭得天昏地暗。他們家裡遭了這樣的變故,顧太太實在無法再住下去了,所以更是急於要到上海去。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,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嚮導,顧太太便和他們結伴同行,到了上海。

  她找到偉民家裡,偉民他們只住著一間房,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,作為他丈母娘陶太太下榻的地方。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,心中便有些慚恧,覺得她這是雀巢鳩占了。她很熱心地招待親家母,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,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,變了反客為主,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,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。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,一會兒親熱,一會兒又淡淡的。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,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,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著她一個人。

  後來偉民回來了,母子二人談了一會。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,不應當馬上哭窮,但是隨便談談,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。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,尤其現在物價高漲,更加度日艱難。琬珠在旁邊插嘴說,她也在那裡想出去做事,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,偉民便道:「在現在的上海,找事情真難,倒是發財容易,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戶。」

  陶太太在旁邊沒說什麼。陶太太的意思是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,即使找到事又怎樣,也救不了窮。倒是偉民,他應當打打主意了。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,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,也可以帶他一個,都是自己人,怎麼不提攜提攜他。陶太太心裡總是這樣想著,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楨,總有點酸溜溜的,不大愉快的樣子。這一天曼楨來了,大家坐著說了一回話。曼楨看這神氣,她母親和陶太太是決合不來的,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,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,就很難弄得合式,這裡地方又實在是小,曼楨沒有辦法,只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裡去住。偉民便道:「那也好,你那兒寬敞些,可以讓媽好好地休息休息。」

  顧太太便跟著曼楨一同回去了。

  到了祝家,鴻才還沒有回來,顧太太便問曼楨:「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?做得還順手吧!」曼楨道:「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,不是囤米就是囤藥,全是些昧良心的事。」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從前一樣,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,當下只得賠笑道:「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,有什麼辦法!」曼楨不語。顧太太見她總是那樣無精打彩的,而且臉上帶著一種蒼黃的顏色,便皺眉問道:「你身體好吧?

  咳,你都是從前做事,從早上忙到晚上,把身體累傷了!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,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。」曼楨也不去和她辯駁。提起做事,那也是一個痛瘡,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,婚後還要繼續做事,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,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。

  後來就鬧著要她辭職,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。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,終於把事情辭掉了。

  顧太太道:「剛才在你弟弟家,你弟媳在那兒說,要想找個事,也好貼補家用。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,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——把個丈母娘接在家裡住著,難道不要花錢嗎?——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。」說著,不由得歎了口冷氣。

  榮寶放學回來了,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著他問:「還認識不認識我呀,我是誰呀?」又向曼楨笑著:「你猜他長得像誰?越長越像了——活像他外公。」曼楨有點茫然地說:「像爸爸?」

  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著八字鬍的瘦削的面容,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,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,並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裡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。曼楨不由得微笑起來。

 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,顧太太道:「你不用張羅我,我什麼都不想吃,倒想躺一會兒。」曼楨道:「可是路上累著了?」

  顧太太道:「唔。這時候心裡倒挺難受的。」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,曼楨便陪她上樓去。顧太太在床上躺下了,曼楨坐在床前陪她說話,因又談起她危城中的經歷。她老沒提起慕瑾,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著他,因道:「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,我真著急,想著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,後來想慕瑾也在那兒,也許可以有點照應。」顧太太嗐了一聲道:「不要提慕瑾了,我到了六安,一共他只來過一趟。」說到這裡,她突然想起來,忙在枕上撐起半身,輕聲道:「噯,你可知道,他給抓去了。」

  曼楨嚇了一跳,道:「啊,為什麼?給哪一方面抓去了?」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,先把她和慕瑾慪氣的經過詳詳細細敘述了一通,把曼楨聽得急死了。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,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。又道:「剛才在你弟弟那兒,我就沒提這些,給陶家她們聽見了,好像連我們這邊的親眷都看不起我們——這倒不去說它了,等到打仗了,風聲越來越緊,我一個人住在城外,他問也不來問一聲。好了,後來日本人進來了,不是弄什麼維持會嗎,派定那十個人裡頭,我聽見說本來有慕瑾的,他躲起來了,希堯就是填他的空當。也真是冤枉,所以後來國民黨把希堯給槍斃了,希堯太太把慕瑾恨得要死。後來慕瑾給逮去了,希堯太太聽見了還很高興。」

  曼楨深深地皺起兩道眉毛,耐著性子問道:「媽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來,到底是怎麼給逮去的?」顧太太又往前湊了一湊,悄悄地說道:「我這都是聽人說的,可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:說是日本人在那兒的時候,慕瑾他一直躲在一個彭寡婦家裡,說這寡婦有個兒子在紙紮店裡學生意,害了童子癆,治不起,是慕瑾不要錢給他看好了,所以這家人家感他的恩,他住在那兒,就算是彭寡婦娘家的兄弟,從鄉下逃難出來的。躲過了這幾天,國民黨又打回來了,他才又出頭露面,回到醫院裡去。哪兒知道回去沒有幾天,就給國民黨逮去了。」

  曼楨愕然道:「那為什麼,他有什麼罪名?」顧太太低聲道:「總是有人恨他羅!又說是有人看中了他那醫院,那房子倒是不錯,齊齊整整,方方正正的像顆印似的。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淺,也說不定就是為那房子——咳,我聽見這話,我倒是也嚇了一跳,到底是看他長大的!我本來想去看看他少奶奶,問問是怎麼回事,我又想想,這侄甥媳婦是向來不來往的,人家眼睛裡沒有我這窮表舅母,我倒也犯不著湊上去。那兩天剛巧忙忙叨叨的,希堯他們那兒又死了人,我這兒又要動身了,城裡都亂極了,我就沒上那兒去。到底也不知他現在怎麼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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