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 |
六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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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不朝他看,但是他終於趔趄著走入她的視線內。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,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,鬍子也沒剃,瘦削的臉上膩著一層黃黑色的油光,身上穿著一件白裡泛黃的舊綢長衫,戴著一頂白裡泛黃的舊草帽,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脫下來。他搭訕著走到床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,喃喃地道:「今天可好一點?醫生怎麼還不來?」曼楨不語。鴻才咳嗽了一聲,又道:「二妹,你來了我就放心了。我真著急,這兩年不知怎麼走的這種悖運,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。招弟害病,沒拿它當樁事情,等曉得不好,趕緊給她打針,錢也花了不少,可是已經太遲了。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,可不能再耽擱了,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,就跑了一早上。」說到這裡,他歎了口冷氣,又道:「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!」 其實他投機失敗,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。雖然他一向不承認他的發跡是沾了曼璐的光,他心底裡對於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。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,他接連有兩樁事情不順手,心裡便有些害怕。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,越是怕越是要輸,所以終致一敗塗地。 而他就更加篤信幫夫之說了。 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,給鴻才擦臉,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,只管拿著擦手,把一雙手擦了又擦。周媽走開了。 半晌,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:「我現在想想,真對不起她。」他背過身去望著曼璐的照片,便把那毛巾撳在臉上擤鼻子。他分明是在那裡流淚。 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,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,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,只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。 曼楨呆呆地望著那照片,她姊姊是死了,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,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,似乎都化為煙塵了。 鴻才又道:「想想真對不起她。那時候病得那樣,我還給她氣受,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。二妹,從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,你不要恨你姊姊了。」他這樣自怨自艾,其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,曼楨沒想到這一點,見他這樣引咎自責,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。她究竟涉世未深,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,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,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,立刻就矮了一截子,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。她對鴻才竟於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,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,卻也不願意使他過於難堪。 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,囁嚅著說道:「二妹,你不看別的,看這小孩可憐,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,等他好了再回去。 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。」他唯恐她要拒絕似的,沒等說完就走出房去,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來,向張媽手裡一塞,道:「你待會交給二小姐,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。」又道:「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嚴先生那裡,萬一有什麼事,打電話找我好了。」 說罷,馬上逃也似的匆匆走了。 曼楨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說話算話,說不回來就不會回來。 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說,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,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,他只是一時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,也是因為愛的她太厲害的緣故。像這一類的話,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,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。 曼楨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麼反應,曼璐這些話終究並不是白說的。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,守著孩子一夜也沒睡。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辦公,下班後又回到祝家來,知道鴻才已經來過一次又走了。曼楨這時候便覺得心定了許多,至少她可以安心看護孩子的病,不必顧慮到鴻才了。她本來預備再請慕瑾來一趟,但是她忽然想起來,慕瑾這兩天一定也很忙,不是說太太昨天就要進醫院了嗎,總在這兩天就要動手木了。昨天她是急糊塗了,竟把這樁事情忘得乾乾淨淨。其實也可以不必再找慕瑾了,就找原來的醫生繼續看下去吧。 慕瑾對那孩子的病,卻有一種責任感,那一天晚上,他又到曼楨的寓所裡去過一趟,想問問她那孩子可好些了。二房東告訴他:曼楨一直沒有回來。慕瑾也知道他們另外有醫生在那裡診治著,既然有曼楨在那裡主持一切,想必決不會有什麼差池的,就也把這樁事情拋開了。 慕瑾在他丈人家寄居,他們的樓窗正對著曼楨的窗子,慕瑾常常不免要向那邊看一眼。 這樣炎熱的天氣,那兩扇窗戶始終緊閉著,想必總是沒有人在家。隔著玻璃窗,可以看見裡面曬著兩條毛巾,一條粉紅色的搭在椅背上,一條白色的曬在繩子上,永遠是這個位置。那黃烘烘的太陽從早曬到晚,兩條毛巾一定要曬餿了。一連十幾天曬下來,毛巾烤成僵硬的兩片,顏色也淡了許多,曼楨一直住在祝家沒有回來,慕瑾倒也並不覺得奇怪,想著她姊姊死了,丟下這樣一個孩子沒人照應,他父親也許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,也許他終日為衣食奔走,分不開身來,曼楨向來是最熱心,最肯負責的,孩子病了,她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去代為照料。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,慕瑾的太太施手術產下一個女孩之後,在醫院裡休養了一個時候,夫婦倆已經預備動身回六安去了,曼楨卻還沒有回來。慕瑾本來想到她姊夫家裡去一趟,去和她道別,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,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,因此一直拖延著,也沒有去。 這一天,他忽然在無意中看見曼楨那邊開著一扇窗戶,兩條毛巾也換了一個位置,仿佛新洗過,又晾上了。他想著她一定是回來了。他馬上走下樓去,到對門去找她。 他來過兩次,那二房東已經認識他了,便不加阻止,讓他自己走上樓去。曼楨正在那裡掃地擦桌子,她這些日子沒回來,灰塵積得厚厚的。慕瑾帶笑在那開著的房門上敲了兩下,曼楨一抬頭看見是他,在最初的一刹那間她臉上似乎有一層陰影掠過,她好像不願意他來似的,但是慕瑾認為這大概是他的一種錯覺。 他走進去笑道:「好久不看見了。那小孩子好了沒有?」曼楨笑道:「好了。我也沒來給你道喜,你太太現在已經出院了吧?是一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?」慕瑾笑道:「是女孩子。蓉珍已經出來一個禮拜了,我們明天就打算回去了。」曼楨噯呀了一聲道:「就要走啦?」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,讓慕瑾坐下。慕瑾坐下來笑道:「明天就要走了,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著,所以我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,跟你多談談。」他一定要在動身前再和她見一次面,也是因為她上次曾經表示過,她有許多話要告訴他,聽她的口氣仿佛有什麼隱痛似的。但是這時候曼楨倒又懊悔她對他說過那樣的話,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,從前那些事當然也不必提了。 桌上已經擦得很乾淨了,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。揩了半天,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。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,她拿它做了抹布。兩隻手拎著它在窗外抖灰,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著。下午的天氣非常好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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