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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那張媽還以為曼楨一定是從別處聽見說孩子病了,所以前來探看,便在前面引路,這是個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,從後門進去的,穿過灶披間,來到客堂裡。客堂間前面一排門都釘死了,房間裡暗沉沉的,靠裡放著一張大床,孩子就睡在那張床上。曼楨見他臉上通紅,似睡非睡的,伸手在他額上摸了摸,熱得燙手。剛才張媽說他「今天好些了」,那原來是她們的一種照例的應酬話。曼楨低聲道:「請醫生看過沒有?」張媽道:「請的。醫生講是他姊姊過的,叫兩人不要在一個房間裡。」曼楨道:「哦,是傳染病。你可知道是什麼病?」張媽道:「叫什麼猩紅熱。招弟後來看著真難受——可憐,昨天晚上就死了呀。」

  曼楨方才明白過來,剛才她看見的就是招弟的棺材。

  她仔細看那孩子臉上,倒沒有紅色的斑點。不過猩紅熱聽說也有時候皮膚上並不出現紅斑。他在床上翻來覆去,不到一分鐘就換一個姿勢,怎樣睡也不舒服。曼楨握住他的手,他的手又幹又熱,更覺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樣。

  張媽送茶進來,曼楨道:「你可知道,醫生今天還來不來?」

  張媽道:「沒聽見說。老爺今天一早就出去了。」曼楨聽了,不禁咬了咬牙,她真恨這鴻才,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,又不好好地當心他,她不能讓她這孩子再跟招弟一樣,糊裡糊塗地送掉了一條命。她突然站起身來往外走,只匆匆地和張媽說了一聲:「我一會兒還要來的。」她決定去把慕瑾請來,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紅熱。她總有點懷疑祝家請的醫生是否靠得住。

  這時候慕瑾大概還沒有出門,時候還早。她跳上一部黃包車,趕回她自己的寓所,走到斜對過那家人家,一撳鈴,慕瑾卻已經在陽臺上看見了她,她這裡正在門口問傭人:「張醫生可在家?」慕瑾已經走了出來,笑著讓她進去。曼楨勉強笑道:「我不進去了。你現在可有事?」慕瑾見她神色不對,便說:「怎麼了?你是不是病了?」曼楨道:「不是我病了,因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厲害,恐怕是猩紅熱,我想請你去看看。」

  慕瑾道:「好,我立刻就去。」他進去穿上一件上裝,拿了皮包,就和曼楨一同走出來,兩人乘黃包車來到大安裡。

  慕瑾曾經聽說曼璐嫁得非常好,是她祖母告訴他的,說她怎樣發財,造了房子在虹橋路,想不到他們家現在卻住著這樣湫隘的房屋,他覺得很是意外。他以為他會看見曼璐的丈夫,但是屋主人並沒有出現,只有一個女傭任招待之職。慕瑾一走進客堂就看見曼璐的遺容,配了鏡框迎面掛著。曼楨一直就沒看見,她兩次到這裡來,都是心慌意亂的,全神貫注在孩子身上。

  那張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兩年拍的,眼睛斜睨著,一隻手托著腮,手上戴著一隻晶光四射的大鑽戒。慕瑾看到她那種不調和的媚態與老態,只覺得愴然。他不由得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。那次他也許是對她太冷酷了,後來想起來一直耿耿於心。

  是她的孩子,他當然也是很關切的。經他診斷,也說是猩紅熱。曼楨說:「要不要進醫院?」醫生是向來主張進醫院的,但是慕瑾看看祝家這樣子,仿佛手頭很拮据,他不能不替他們打算打算,便道:「現在醫院也挺貴的,在家裡只要有人好好地看護,也是一樣的。」

  曼楨本來想著,如果進醫院的話,她去照料比較方便些,但是實際上她也出不起這個錢,也不能指望鴻才拿出來。不進醫院也罷。她叫張媽把那一個醫生的藥方找出來給慕瑾看,慕瑾也認為這方子開得很對。

  慕瑾走的時候,曼楨一路送他出去,就在弄口的一片藥房裡配了藥帶回來,順便在藥房裡打了個電話到她做事的地方去,請了半天假。那孩子這時候清醒些了,只管目光灼灼地望著她。她一轉背,他就悄悄地問:「張媽,這是什麼人?」

  張媽頓了一頓,笑道:「這是啊——是二姨。」說時向曼楨偷眼望瞭望,仿佛不大確定她願意她怎樣回答。曼楨只管搖晃著藥瓶,搖了一會,拿了只調羹走過來哄孩子吃藥,道:「趕快吃,吃了就好了。」又問張媽:「他叫什麼名字?」張媽道:「叫榮寶。這孩子也可憐,太太活著的時候都寶貝的不得了,現在是周媽帶他——」

  說到這裡,便四面張望了一下,方才鬼鬼祟祟地說:「周媽沒良心,老爺雖然也疼孩子,到底是男人家,有許多地方他也想不到——那死鬼招弟是常常挨她打的,這寶寶她雖然不敢明欺負他,暗地裡也不少吃她的虧。二小姐你不要對別人講呵,她要曉得我跟你說這些話,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。阿寶就是因為跟她兩個人鬧翻了,所以給她戳走了。阿寶也不好,太太死了許多東西在她手里弄得不明不白,周媽一點也沒拿著,所以氣不服,就在老爺面前說壞話了。」

  這張媽把他們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來告訴曼楨,分明以為曼楨這次到祝家來,還不是跟鴻才言歸於好了,以後她就是這裡的主婦了,趁這時候周媽出去了還沒回來,應當趕緊告她一狀。張媽這種看法使曼楨覺得非常不舒服,祝家的事情她實在不願意過問,但是一時也沒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場。

  後門口忽然有人拍門,不知道可是鴻才回來了。雖然曼楨心裡並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,終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,這裡到底是他的家。張媽去開門,隨即聽見兩個人在廚房裡嘰嘰喳喳說了幾句,然後就一先一後走進房來。原來是那周媽,把招弟的棺材送到義塚地去葬了,現在回來了。那周媽雖然沒有見過曼楨,大概早就聽說過有她這樣一個人,也知道這榮寶不是他們太太親生的。

  現在曼楨忽然出現了,周媽不免小心翼翼,「二小姐」長「二小姐」短,在旁邊轉來轉去獻殷勤,她那滿臉殺氣上再濃濃堆上滿面笑容,卻有點使人不寒而慄。曼楨對她只是淡淡的,心裡想倒也不能得罪她,她還是可以把一口怨氣發洩在孩子身上。那周媽自己心虛,深恐張媽要在曼楨跟前揭發她的罪行,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壓慣了的,現在卻把她當作老前輩似的尊敬起來,趕著她喊「張奶奶」,拉她到廚房裡去商量著添點什麼菜,款待二小姐。

  曼楨卻在那裡提醒自己,她應當走了。揀要緊的事情囑咐張媽兩句,就走吧,寧可下午再來一次。正想著,榮寶卻說話了,問道:「姊姊呢?」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楨說話,說的話卻叫她無法答覆。曼楨過了一會方才悄聲說道:「姊姊睡著了。你別鬧。」

  想起招弟的死,便有一陣寒冷襲上她的心頭,一種原始的恐懼使她許願似的對自己說:「只要他好了,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。」雖然她明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。榮寶墊的一床席子上面破了一個洞,他總是煩躁地用手去挖它,越挖越大。

  曼楨把他兩隻手都握住了,輕聲道:「不要這樣。」說著,她眼睛裡卻有一雙淚珠「嗒」地一聲掉在席子上。

  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後門口說話,一進門就問:「醫生可來過了?」張媽道:「沒來。二小姐來了。」鴻才聽了,頓時寂然無語起來。半晌沒有聲息,曼楨知道他已經站在客堂門口,站了半天了。她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,只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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