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 |
| 七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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慕瑾等候了一會,不見她開口,便笑道:「你上次不是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麼?」曼楨道:「是的,不過我後來想想,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。」慕瑾以為她是怕提起來徒然引起傷感,他頓了一頓,方道:「說說也許心裡還痛快些。」曼楨依舊不作聲。慕瑾沉默了一會,又道:「我這次來,是覺得你興致不大好,跟從前很兩樣了。」他雖然說得這樣輕描淡寫,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帶著一種感慨的口吻。 曼楨不覺打了個寒噤。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迭經受了刺激,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。她一向以為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。她望著慕瑾微笑著說道:「你覺得我完全變了個人吧?」慕瑾遲疑了一下,方道:「外貌並沒有改變,不過我總覺得——」從前他總認為她是最有朝氣的,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,一門老幼都依賴著她生活,她好像還余勇可賈似的,保留著一種嫺靜的風度。這次見面,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,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,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。他相信那還是因為沈世鈞的緣故。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麼變故,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。她既然不願意說,慕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。 他只能懇切地對她說:「我又不在此地,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?說老實話,我看你現在這樣,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。」他越是這樣關切,曼楨倒反而一陣心酸,再也止不住自己,頓時淚如雨下,慕瑾望著她,倒呆住了,半晌,方才微笑道:「都是我不好,不要說這些了。」曼楨忽然衝口而出地說:「不,我是要告訴你——」說到這裡,又噎住了。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。看見慕瑾那樣凝神聽著,她忽然腦筋裡一陣混亂,便又衝口而出地說道:「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——」慕瑾愕然望著她,她把臉別了過去,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。慕瑾想道:「那孩子難道是她的麼,是她的私生子,交給她姊姊撫養的?是沈世鈞的孩子? 還是別人的——世鈞離開她就是為這個原因?」一連串的推想,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,都在這一刹那間在他腦子裡掠過。 曼楨卻又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,這次她是從慕瑾到她家裡來送喜柬那一天說起,就是那一天,她陪著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。在敘述中間,她總想為她姊姊留一些餘地,因為慕瑾過去和曼璐的關係那樣深,他對曼璐的那點殘餘的感情她不願意加以破壞。況且她姊姊現在已經死了。但是她無論怎麼樣為曼璐開脫,她被禁閉在祝家一年之久,曼璐始終坐視不救。這總是實情。慕瑾簡直覺得駭然。 他不能夠想像曼璐怎麼能夠參預這樣卑鄙的陰謀。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認識,可能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,但是曼璐——他想起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剛見面的情景,還有他們初訂婚的時候,還有後來,她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,和他訣別的時候。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樣一個純良的人。就連他最後一次看見她,他覺得她好像變粗俗了,但那並不是她的過錯,他相信她的本質還是好的。怎麼她對她自己的妹妹竟是這樣沒有人心。 曼楨繼續說下去,說到她生產後好容易逃了出來,她母親輾轉訪到她的下落,卻又勸她回到祝家去。慕瑾覺得她母親簡直荒謬到極點,他氣得也說不出話來。曼楨又說到她姊姊後來病重的時候親自去求她,叫她為孩子的緣故嫁給鴻才,又被她拒絕了。她說到這裡,聲調不由得就變得澀滯而低沉,因為當時雖然拒絕了,現在也還是要照死者的願望做去了。她也曉得這樣做是不對的,心裡萬分矛盾,非常需要跟慕瑾商量商量,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。她自己心裡覺得非常抱愧,尤其覺得愧對慕瑾。 剛才她因為顧全慕瑾的感情,所以極力減輕她姊姊應負的責任,無形中就加重了鴻才的罪名,更把他表現成一個惡魔,這時候她忽然翻過來說要嫁給他,當然更無法啟齒了。其實她也知道,即使把他說得好些,成為一個多少是被動的人物。慕瑾也還是不會贊成的。這種將錯就錯的婚姻,大概凡是真心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會贊成的。 她說到她姊姊的死,就沒有再說下去了。慕瑾抱著胳膊垂著眼睛坐在那裡,一直也沒開口。他實在不知道應當用什麼話來安慰她。但是她這故事其實還沒有完——慕瑾忽然想起來,這次她那孩子生病,她去看護他,在祝家住了那麼些日子,想必她和鴻才之間總有相當的諒解,不然她怎麼能夠在那裡住下去,而且住得這樣久。莫非她已經改變初衷,準備為了孩子的幸福犧牲自己,和鴻才結婚。他甚至於疑心她已經和鴻才同居了——不,那倒不會,她決不是那樣的人,他未免太把她看輕了。 他考慮了半天,終於很謹慎地說道:「我覺得你的態度是對的,你姊姊那種要求簡直太沒有道理了。這種勉強的結合豈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。」他還勸了她許多話,她從來沒聽見慕瑾一口氣說過這麼些話。他認為夫婦倆共同生活,如果有一個人覺得痛苦的話,其他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。其實也用不著他說,他所能夠說的她全想到了,也許還更徹底。 譬如說鴻才對她,就算他是真心愛她吧,像他那樣的人,他那種愛是不是能持久呢?但是話不能這樣說。當初她相信世鈞是確實愛她的,他那種愛也應當是能夠持久的,然而結果並不是。所以她現在對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確切的信念,覺得無一不是渺茫的。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實的東西,尤其這次她是在生死關頭把他搶回來的,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。 她自己是無足重輕的,隨便怎樣處置她自己好像都沒有多大關係。譬如她已經死了。 慕瑾又道:「其實你現在只要拿定了主意,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。」他不過是一種勉勵的話,曼楨聽了,卻覺得心中一陣傷慘,眼淚又要流下來了。老對著他哭算什麼呢?慕瑾現在的環境也不同了,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,她應當稍微有分寸一點。她很突兀地站起身來,帶笑說道:「你看我這人,說了這半天廢話,也不給你倒碗茶。」五斗櫥上覆著兩隻玻璃杯,她拿起一隻來迎著亮照了一照,許久不用,上面也落了許多灰。她在這裡忙著擦茶杯找茶葉,慕瑾卻愣住了。 她為什麼忽然這樣客套起來,倒好像是不願意再談下去了。然而他再一想,他那些勸勉的話也不過是空言安慰,他對她實在也是愛莫能助。他沉默了一會,便道:「你不用倒茶了,我就要走了。」曼楨也沒有阻止他。她又把另外一隻玻璃杯拿起來,把上面的灰吹了一吹,又拿抹布擦擦。慕瑾站起來要走,又從口袋裡摸出一本記事簿來,撕下一張紙來,彎著腰伏在桌上寫下他自己的地址,遞給曼楨。曼楨道:「你的住址我有的。」 慕瑾道:「你這兒是十四號吧?」他也寫在他的記事簿上。曼楨心裡想這裡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,他寫信來也寄不到的,但是她也沒說什麼。她實在沒法子告訴他。將來他總會從別人那裡聽到的,說她嫁給鴻才了。他一定想著她怎麼這樣沒出息,他一定會懊悔他過去太看重她了。 她送他下樓,臨別的時候問道:「你們明天什麼時候動身?」慕瑾道:「明天一早就走。」 曼楨回到樓上來,站在窗口,看見慕瑾還站在斜對過的後門口,似乎撳過鈴還沒有人來開門。他也看見她了,微笑著把一隻手抬了一抬,做了一個近於揮手的姿態。曼楨也笑著點了個頭,隨後就很快地往後一縮,因為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。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著,順手拿起那塊抹布來預備擦眼淚,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時候,就又往桌上一擲。那敝舊的紅紗懶洋洋地從桌上滑到地下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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