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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慕瑾大概喝了點酒,臉上紅紅的,在室內穿著雨衣,也特別覺得悶熱,他把桌上一張報紙拿起來當扇子扇著。曼楨遞了一把芭蕉扇給他,又把窗子開了半扇。一推開窗戶,就看見對過一排房屋黑沉沉的,差不多全都熄了燈,慕瑾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經睡覺了。慕瑾倘若在這裡耽擱得太久了,他的太太雖然不會多心,太太娘家的人倒說不定要說閒話的。曼楨便想著,以後反正總還要見面的,她想告訴他的那些話還是過天再跟他說吧。但是慕瑾自從踏進她這間房間,就覺得很奇怪,怎麼曼楨現在弄得這樣孑然一身,家裡人搬到內地去住,或許是為了節省開銷,沈世鈞又到哪裡去了呢?怎麼他們到現在還沒有結婚?

  慕瑾忍不住問道:「沈世鈞還常看見吧?」曼楨微笑道:「好久不看見了。他好幾年前就回家去了,他家在南京。」慕瑾道:「哦?」曼楨過了一會,又說了一聲:「後來聽說他結婚了。」慕瑾聽了,也覺得無話可說。

  在他們的沉默中,忽然聽見一陣瑟瑟的響聲,是雨點斜撲進來打在書本上,桌上有幾本書,全打濕了。慕瑾笑道:「你這窗子還是不能開。」他拿起一本書來,掏出手帕來把書面上的水漬擦擦乾。曼楨道:「隨它去吧,這上頭有灰,把你的手絹子弄髒了。」但是慕瑾仍舊很珍惜地把那些書一本本都擦乾了,因為他想起從前住在曼楨家裡的時候,晚上被隔壁的無線電吵得睡不著覺,她怎樣借書給他看——那時候要不是因為沈世鈞,他們現在的情形也許很兩樣吧?

  他急於要打斷自己的思潮,立刻開口說話了,談起他的近況。他說他在六安雖然是個土生土長的人,當地的官紳始終認為他這人的行徑有些可疑,在這種小地方辦醫院,根本沒有錢可賺的,使人疑心他一定是有什麼作用。他說:「其實我這人最最腦筋簡單了,我自己知道能力也有限,就只想在極小的範圍內做一點有益的事情。但是這個話說出去,誰也不能相信。所以我跟他們這些人也很少來往。蓉珍剛去的時候,這種孤獨的生活她也有點過不慣,覺得悶得慌,後來她就學看護,也在醫院裡幫忙,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。」

  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。曼楨又問起他們醫院裡的情形,慕瑾說地方上駐的兵常常去騷擾生事,而且三天兩天地鬧著要打針。曼楨道:「他們要打什麼針?」慕瑾頓了頓,方才苦笑道:「六零六針呀——所以有這樣的政府就有這樣的軍隊。」

  說著,他不由得歎了口氣,又道:「像我是對政治最不感興趣的,可是政治不清明,簡直就沒法子安心工作。」

  他自己覺得談的時間太長了,突然站起身來笑道:「走了!」曼楨因為時候也是不早了,也就沒有留他。她送他下樓,在樓梯上慕瑾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,問道:「上次我在這兒,好像聽見說你姊姊病了。她現在可好了?」曼楨低聲道:「她死了呀。就是不久以前的事。」慕瑾惘然道:「那次我聽見說她是腸結核,是不是就是那毛病?」曼楨道:「哦,那一次——那一次並沒有那麼嚴重。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裝命在旦夕,做成了圈套陷害她。曼楨頓了一頓,便又談笑著說道:「她死我都沒去——這兩年裡頭發生的事情多了,等你幾時有空我講給你聽。」慕瑾不由得站住了腳,向她注視了一下,仿佛很願意馬上聽她說出來,但是他看見她臉上突然顯得非常疲倦似的,他也就沒有說什麼,依舊轉身下樓。她一直送到後門口。

  她回到樓上來,她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沙發椅,慕瑾剛才坐在這上面的,椅子上有幾塊濕印子,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。曼楨望著那水漬發了一會呆,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惆悵。

  今天這雨是突然之間下起來的,慕瑾出去的時候未見得帶著雨衣,一定是他太太給他把雨衣帶到飯館子裡去的。他們當然是感情非常好,這在慕瑾說話的口吻中也可以聽得出來。

  那麼世鈞呢,他的婚後生活是不是也一樣的美滿?許久沒有想起他來了。她自己以為她的痛苦久已鈍化了。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體裡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東西,永遠是新鮮強烈的,一發作起來就不給她片刻的休息。

  她把慕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裡,自己另外倒上一杯。不知道怎麼一來,熱水瓶裡的開水一衝衝出來,全倒在她腳面上,她也木木的,不大覺得,仿佛腳背上被一隻鐵錘打了一下,但是並不大痛。

 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,曼楨也直到天明才睡著。剛睡了沒有一會,忽然有人推醒了她,好像還是在醫院裡的時候,天一亮,看護就把孩子送來餵奶。她迷迷糊糊地抱著孩子,心中悲喜交集,仿佛那孩子已經是失而復得的了。

  但是她忽然發現那孩子渾身冰冷——不知道什麼時候死的,都已經僵硬了。她更緊地抱住了他,把他的臉撳沒在她胸前,唯恐被人家發覺這是一個死孩子。然而已經被發覺了。那滿臉橫肉的周媽走過來就把他奪了過去,用蘆席一卷,挾著就走。那死掉的孩子卻在蘆席卷裡掙扎著,叫喊起來:「阿姨!阿姨!」那孩子越喊越響,曼楨一身冷汗,醒了過來,窗外已經是一片雪白的晨光。

  曼楨覺得她這夢做得非常奇怪。她不知道她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事情,想到世鈞,心裡空虛得難過,所以更加渴念著她的孩子,就把一些片斷的印象湊成了這樣一個夢。

  她再也睡不著了,就起來了。今天她一切都提早,等她走出大門的時候,還不到七點,離她辦公的時候還有兩個鐘頭呢。她在馬路上慢慢地走著,忽然決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。

  其實,與其說是「決定」,不如說是她忽然發現了她一直有這意念。所以出來得特別早,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緣故。

  快到大安裡了。遠遠地看見那弄堂裡走出一行人來,兩個杠夫抬著一個小棺材,後面跟著一個女傭——不就是那周媽嗎!曼楨突然眼前一黑,她身體已經靠在牆上了,兩條腿站都站不住。她極力鎮定著,再向那邊望過去。那周媽一隻手舉著把大芭蕉扇,遮住頭上的陽光,嘴裡一動一動的,大概剛吃過早飯,在那裡吮舐著牙齒。這一幅畫面在曼楨眼中看來,顯得特別清晰,她心裡卻有點迷迷糊糊的。她覺得她又走入噩夢中了。

  那棺材在她面前經過。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媽打聽一聲,死的是什麼人,但是那周媽又不認識她是誰。她這一躊躇之間,他們倒已經去遠了。她一轉念,竟毫不猶豫地走進大安裡,她記得祝家是一進門第四家,她逕自去撳鈴,就有一個女傭來開門,這女傭卻是一個舊人,姓張。這張媽見是曼楨,不由得呆了一呆,叫了聲「二小姐」。曼楨也不和她多說,只道:「孩子怎麼樣了?」張媽道:「今天好些了。」——顯然是還活著。曼楨心裡一松,陡然腳踏實地了,但是就像電梯降落得太快,反而覺得一陣眩暈。她扶著門框站了一會,便直截地舉步往裡走,說道:「他在哪兒?我去看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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