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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她不覺替他捏一把汗,誰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,而且吃了還要吃,依舊踮著腳尖把嘴湊上去,招弟也很友愛似的,自己咬一口,又讓他咬一口。曼楨看著她那孩子的傻相,不由得要笑,但是一面笑著,眼眶裡的淚水已經滴下來了。

  她急忙別過身去,轉了個彎走到支弄裡去,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來擦眼淚,忽然聽見背後一陣腳步聲,一回頭,卻是招弟,向這邊拍噠拍噠追了過來,她那棉鞋越穿越大,踏在那潮濕的水門汀上,一吸一吸,發出唧唧的響聲。曼楨想道:「糟了,她一定是認識我。我還以為她那時候小,只看見過我一面,一定不記得了。」曼楨只得扭過頭去假裝尋找門牌,一路走過去,從眼角裡看看那招弟,招弟卻在一家人家的門首站定了,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過佛事,門框上貼的黃紙條子剛撕掉一半,現在又在天井裡焚化紙錢,火光熊熊。招弟一面看他們燒錫箔,一面吃她的臭豆腐幹,似乎對曼楨並不注意。曼楨方才放下心來,便從容地往回走,走了出去。

  那男孩身邊現在多了一個女傭,那女傭約有四十來歲年紀,一臉橫肉,兩隻蝌蚪式的烏黑的小眼睛,她端了一隻長凳坐在後門口摘菜,曼楨心裡想這一定就是阿寶所說的那個周媽,招弟就是看見她出來了,所以逃到支弄裡去,大概要躲在那裡把豆腐乾吃完了再回來。

  曼楨緩緩地從他們面前走過。那孩子看見她,也不知道是喜歡她的臉還是喜歡她的衣裳,他忽然喊了一聲「阿姨!」

  曼楨回過頭來向他笑了一笑,他竟「阿姨!阿姨!」地一連串喊下去了。那女傭便嘟囔了一句:「叫你喊的時候倒不喊,不叫你喊的時候倒喊個不停!」

  曼楨走出那個弄堂,一連走過十幾家店面,一顆心還是突突地跳著。走過一家店鋪的櫥窗,她向櫥窗裡的影子微笑。

  倒看不出來,她有什麼地方使一個小孩一看見她就對她發生好感,「阿姨!阿姨!」地喊著。她耳邊一直聽見那孩子的聲音。她又仔細回想他的面貌,上次她姊姊把他帶來給她看,那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吧,滿床爬著,像一個可愛的小動物,現在卻已經是一個有個性的「人物」了。

  這次總算運氣,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。以後可不能再去了。多看見了也無益,徒然傷心罷了。倒是她母親那裡,她想著她姊姊現在死了,鴻才也未見得有這個閒錢津貼她母親,曼楨便匯了一筆錢去,但是沒有寫她自己的地址,因為她仍舊不願意她母親來找她。

  轉瞬已經到了夏天,她母親上次說大弟弟今年夏天畢業,他畢了業就可以出去掙錢了,但是曼楨總覺得他剛出去做事,要他獨立支持這樣一份人家,那是絕對不可能的。她又給他們寄了一筆錢去。她把她這兩年的一些積蓄陸續都貼給他們了。

  這一天天氣非常悶熱,傍晚忽然下起大雨來,二房東的女傭奔到曬臺上去搶救她晾出去的衣裳。樓底下有人撳鈴,撳了半天沒有人開門,曼楨只得跑下樓去,一開門,見是一個陌生的少婦。那少婦先有點采促地向曼楨微笑道:「我借打一個電話,便當嗎?我就住在九號裡,就在對過。」

  外面嘩嘩地下著雨,曼楨便請她進來等著,笑道:「我去喊郭太太。」喊了幾聲沒人應,那女傭抱著一卷衣裳下樓來說:「太太不在家。」曼楨只得把那少婦領到穿堂裡,裝著電話的地方。那少婦先拿起電話簿子來查號碼,曼楨替她把電燈開了,在燈光下看見那少婦雖然披著斗篷式的雨衣,依舊可以看出她是懷著孕的。她的頭髮是直的,養得長長的擼在耳後,看上去不像一個上海女人,然而也沒有小城市的氣息。容貌生得很娟秀,稍有點扁平的鵝蛋臉。她費了很多的時候查電話簿,似乎有些抱歉,不時地抬起頭來向曼楨微笑著,搭訕著問曼楨貴姓,說她自己姓張。

  又問曼楨是什麼地方人,曼楨說是安徽人。她卻立刻注意起來,笑道:「顧小姐是安徽人?安徽什麼地方?」曼楨道:「六安。」那少婦笑道:「咦,我新近剛從六安來的。」曼楨笑道:「張太太也是六安人嗎?倒沒有六安口音。」那少婦道:「我是上海人呀,我一直就住在這裡。是我們張先生,他是六安人。」曼楨忖了一忖,便道:「哦。六安有一個張慕瑾醫生,不知道張太太可認識嗎?」那少婦略頓了一頓,方才低聲笑道:「慕瑾就是他呀。」曼楨笑道:「那真巧極了,我們是親戚呀。」那少婦喲了一聲,笑道:「那真巧,慕瑾這回也來了,顧小姐幾時到我們那兒玩去,我現在住在我母親家。」

  她撥了號碼,曼楨就走開了,到後面去轉了一轉,等她的電話打完了,再回到這裡來送她出去。本來要留她坐一會等雨下小些再走,但是她說她還有事,今天有個親戚請他們吃飯,剛才她就為這個事打電話找慕瑾,叫他直接到館子裡去。

  她走後,曼楨回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裡,聽那雨聲緊一陣慢一陣,不像要停的樣子。她心裡想慕瑾要是知道她住在這裡,過兩天他一定會來看她的。她倒有點怕看見他,因為一看見他就要想起別後這幾年來她的經歷,那噩夢似的一段時間,和她過去的二十來年的生活完全不發生聯繫,和慕瑾所認識的她也毫不相干。她非常需要把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說一說,要不然,那好像是永遠隱藏在她心底裡的一個恐怖的世界。

  這樣想著的時候,立刻往事如潮,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著覺了。那天天氣又熱,下著雨又沒法開窗子,她躺在床上,不停地扇著扇子,反而扇出一身汗來。已經快十點鐘了,忽然聽見門鈴響,睡在廚房裡的女傭睡得糊裡糊塗的,甕聲甕氣地問:「誰呀?——啊?——啊?找誰?」曼楨忽然靈機一動,猜著一定是慕瑾來了,她急忙從床上爬起來,撚開電燈,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裳,便跑下樓去。那女傭因為是晚上,不認識的人不敢輕易放他進來,那人穿著雨衣站在後門口,正拿著手帕擦臉,頭髮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來,燈光正照在他臉上——是慕瑾。

  他向曼楨點頭笑道:「我剛回來。聽見說你住在這兒。」曼楨也不知道為什麼,一看見他,馬上覺得萬種辛酸都湧上心頭,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著燈,人家看不見她眼睛裡的淚光。

  她立刻別過身去引路上樓,好在她總是走在前面,依舊沒有人看見她的臉。進了房,她又搶著把床上蓋上一幅被單,趁著這背身去鋪床的時候,終於把眼淚忍回去了。

  慕瑾走進房來,四面看看,便道:「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兒?老太太她們都好吧?」曼楨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:「她們現在搬到蘇州去住了。」慕瑾似乎很詫異,曼楨本來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預備告訴他的那些事情,她看見慕瑾這樣熱心,一聽見說她住在這裡,連夜就冒雨來看她,可見他對她的友情是始終如一的,她更加決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訴他。但是有一種難於出口的話,反而倒是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傾心吐膽地訴說。上次她在醫院裡,把她的身世告訴金芳,就不像現在對慕瑾這樣感覺到難以啟齒。

  她便換了個話題,笑道:「真巧了,剛才會碰見你太太。你們幾時到上海來的?」慕瑾道:「我們來了也沒有幾天。是因為她需要開刀,我們那邊的醫院沒有好的設備,所以到上海來的。」曼楨也沒有細問他太太需要開刀的原因,猜著總是因為生產的緣故,大概預先知道將要難產。慕瑾又道:「她明天就要住到醫院裡去了,現在這兒是她母親家裡。」

  他坐下來,身上的雨衣濕淋淋的,也沒有脫下來。當然他是不預備久坐的,因為時間太晚了。曼楨倒了一杯開水擱在他面前,笑道:「你們今天有應酬吧?」慕瑾笑道:「是的,在錦江吃飯,現在剛散,她們回去了,我就直接到這兒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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