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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找到事又找房子,分租了人家一間房間,二房東姓郭。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,走到郭家後門口,裡面剛巧走出一個年青女子,小圓臉兒,黃黑皮色,腮頰上的胭脂抹得紅紅的,兩邊的鬢髮吊得高高的,穿著一件白底子紅黃小花麻紗旗袍。原來是阿寶——怎麼會又被他們找到這裡來了?曼楨不覺怔了一怔。阿寶看見她也似乎非常詫異,叫了聲:「咦,二小姐!」

  阿寶身後還跟著一個男子,曼楨認得他是薦頭店的人,這才想起來,郭家的一個老媽子回鄉下去了,前兩天他們家從薦頭店裡叫了一個女傭來試工,大概不合式,所以又另外找人。

  看樣子阿寶是到郭家來上工的,並不是奉命來找曼楨的,但是曼楨仍舊懶得理她,因為看見她就不免想起從前在祝家被禁閉的時候,她也是一個幫兇。固然她們做傭人的人也是沒辦法,吃人家的飯,就得聽人家指揮,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,但無論如何,曼楨看到她總覺得非常不愉快,只略微把頭點了一點,腳步始終沒有停下來,就繼續往裡面走。阿寶卻趕上來叫道:「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,大小姐不在了呀。」這消息該不是怎樣意外的,然而曼楨還是吃了一驚,說:「哦?是幾時不在的?」阿寶道:「喏,就是那次到您學校裡去,後來不到半個月呀。」說著,竟眼圈一紅,落下兩點眼淚。她倒哭了,曼楨只是怔怔地朝她看著,心裡覺得空空洞洞的。

  阿寶用一隻指頭頂著手帕,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,便向薦頭店的人說:「你可要先回去。我還要跟老東家說兩句話。」曼楨卻不想和她多談,便道:「你有事你還是去吧,不要耽擱了你的事。」阿寶也覺得曼楨對她非常冷淡,想來總是為了從前那只戒指的事情,便道:「二小姐,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時候不給你送信,咳,你都不知道——你曉得後來為什麼不讓我到你房裡去了?」她才說到這裡,曼楨便皺著眉攔住她道:「這些事還說它幹什麼?」

  阿寶看了看她的臉色,便也默然了,自己抱住自己兩隻胳膊,只管撫摸著。半晌方道:「我現在不在他家做了。我都氣死了,二小姐你不知道,大小姐一死,周媽就在姑爺面前說我的壞話,這周媽專門會拍馬屁,才來了幾個月,就把奶媽戳掉了,小少爺就歸她帶著。當著姑爺的面假裝地待小少爺不知多麼好,背後簡直像個晚娘。我真看不過去,我就走了。」

  她忽然變得這樣正義感起來。曼楨覺得她說的話多少得打點折扣,但是她在祝家被別的傭人擠出來了,這大約是實情。她顯然是很氣憤,好像憋著一肚子的話沒處說似的,曼楨不邀她進去,她站在後門口就滔滔不絕地長談起來。又說:「姑爺這一向做生意淨蝕本,所以脾氣更壞了,家當橫是快蝕光了,虹橋路的房子賣掉了,現在他們搬了,就在大安裡。說是大小姐有幫夫運,是真的呵,大小姐一死,馬上就倒黴了!

  他自己橫是也懊悔了,這一向倒黴瞌盹地蹲在家裡,外頭的女人都斷掉了,我常看見他對著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淚。」

  一說到鴻才,曼楨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,仿佛已經在後門口站得太久了。阿寶究竟還知趣,就沒有再往下說,轉過口來問道:「二小姐現在住在這兒?」曼楨只含糊地應了一聲,就轉問她:「你到這兒來是不是來上工的?」阿寶笑道:「是呀,不過我看他們這兒人又多,工錢也不大,我不想做。我托托二小姐好吧,二小姐有什麼朋友要用人,就來喊我,我就在對過的薦頭店裡。」曼楨也隨口答應著。

  隨即有一刹那的沉默。曼楨很希望她再多說一點關於那孩子的事情,說他長得有多高了,怎樣頑皮——一個孩子可以製造出許多「軼聞」和「佳話」,為女傭們所樂道的。曼楨也很想知道,他說話是什麼地方的口音?他身體還結實嗎?脾氣好不好?阿寶不說,曼楨卻也不願意問她,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羞於啟齒。

  阿寶笑道:「那我走了,二小姐。」她走了,曼楨就也進去了。

  阿寶說祝家現在住在大安裡,曼楨常常走過那裡的。她每天乘電車,從她家裡走到電車站有不少路,這大安裡就是必經之地。現在她走到這裡總是換到馬路對面走著,很擔心也許會碰見鴻才,雖然不怕他糾纏不清,究竟討厭。

  這一天,她下班回來,有兩個放學回來的小學生走在她前面。她近來看見任何小孩就要猜測他們的年齡,同時計算著自己的孩子的歲數,想著那孩子是不是也有這樣高了。這兩個小孩當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,總有七八歲光景,一律在棉袍上罩著新藍布罩袍,穿得胖墩墩的。兩人像操兵似的並排走著,齊齊地舉起手裡的算盤,有節奏地一舉一舉,使那算盤珠子發出「咵!咵!」的巨響,作為助威的軍樂。有時候又把算盤扛在肩上代表槍支。

  曼楨在他們後面,偶爾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斷,他們的談話卻是太沒有志氣了,一個孩子說:「馬正林的爸爸開麵包店的,所以馬正林天天有小麵包吃。」言下不勝豔羨的樣子。

  他們忽然穿過馬路,向大安裡裡面走去。曼楨不禁震了一震,雖然也知道這決不是她的小孩,而且這一個弄堂裡面的孩子也多得很,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們後面過了馬路,走進這弄堂。她的腳步究竟有些遲疑,所以等她走進去,那兩個孩子早已失蹤了。

  那是春二三月天氣,一個凝冷的灰色的下午。春天常常是這樣的,還沒有嗅到春的氣息,先覺得一切東西都發出氣味來,人身上除了冷颼颼之外又有點癢梭梭的,覺得肮髒。雖然沒下雨,弄堂裡地下也是濕粘粘的。走進去,兩旁都是石庫門房子,正中停著個臭豆腐幹擔子,挑擔子的人叉著腰站在稍遠的地方,拖長了聲音吆喝著。有一個小女孩在那擔子上買了一串臭豆腐幹,自己動手在那裡抹辣醬。好像是鴻才前妻的女兒招弟。

  曼楨也沒來得及向她細看,眼光就被她旁邊的一個男孩子吸引了去。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,和招弟分明是姊弟,兩人穿著同樣的紫花布棉袍,雖然已經是春天了,他們腳上還穿著老棉鞋,可是光著腳沒穿襪子,那紅赤赤的腳踝襯著那舊黑布棉鞋,看上去使人有一種奇異的淒慘的感覺。那男孩子頭發長長的,一直覆到眉心上,臉上雖然髒,仿佛很俊秀似的。

  曼楨心慌意亂地也沒有來得及細看,卻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,想仔細認一認她到底是不是招弟。雖然只見過一面,而且是在好幾年前,曼楨倒記得很清楚。照理一個小孩是改變得最快的,這面黃肌瘦的小姑娘卻始終是那副模樣,甚至於一點也沒有長高——其實當然並不是沒有長高,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個證據。

  那招弟站在豆腐乾擔子旁邊,從小瓦罐裡挑出辣醬來抹在臭豆腐幹上。大概因為辣醬是不要錢的,所以大量地抹上去,就像在麵包上塗果子醬似的,把整塊的豆腐乾塗得鮮紅。

  挑擔子的人看了她一眼,仿佛想說話了,結果也沒說。招弟一共買了三塊,穿在一根稻草上,拎在手裡吃著。她弟弟也想吃,他踮著腳,兩隻手撲在她身上,仰著臉咬了一口。曼楨心裡想這一口吃下去,一定辣得眼淚出,喉嚨也要燙壞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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