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 |
六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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曼楨聽她母親這口吻,好像還是可憐她漂泊無依,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個現成的姨太太,她氣得臉都紅了,道:「媽,你不要跟我說這些話了,說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氣。」顧太太拭淚道:「我也都是為你好——」曼楨道:「為我好,你可真害了我了。那時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樣跟你說的,你怎麼能讓他們把我關在家裡那些時。他們心也太毒了,生小孩的時候要是早點送到醫院裡,也不至於受那些罪,差點把命都送掉了!」顧太太道:「我知道你要怪我的。我也是因為曉得你性子急,照我這個老腦筋想起來,想著你也只好嫁給鴻才了,難得你姊姊她倒氣量大,還說讓你們正式結婚,其實叫我說,你也還是太倔了,你將來這樣下去怎麼辦呢?」說到這裡,漸漸嗚嗚咽咽哭出聲來了。曼楨起先也沒言語,後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說:「媽不要這樣。給人家看著算什麼呢?」 顧太太極力止住悲聲,坐在那裡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,半晌,又自言自語地道:「孩子現在聰明著呢,什麼都會說了,見了人也不認生,直趕著我叫外婆。養下的時候那麼瘦,現在長得又白又胖。」曼楨還是不作聲,後來終於說道:「你也不要多說了,反正無論怎麼樣,我絕對不會再到祝家去的。」 學校裡當當當打起鐘來,要吃晚飯了。曼楨道:「媽該回去了。不早了。」顧太太只得歎了口氣站起身來,道:「我看你再想想吧。過天再來看你。」 但是她自從那次來過以後就沒有再來,大概因為曼楨對她太冷酷了,使她覺得心灰意冷。她想必又回蘇州去了。曼楨也覺得她自己也許太過分了些,但是因為有祝家夾在中間,她實在不能跟她母親來往,否則更要糾纏不清了。 又過了不少時候。放寒假了,宿舍裡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,只剩下曼楨一個人是無家可歸的。整個的樓面上只住著她一個人,她搬到最好的一間屋裡去,但是實在冷清得很。假期中的校舍,沒有比這個更荒涼的地方了。 有一天下午,她沒事做,坐著又冷,就鑽到被窩裡去睡中覺。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適而自然的事情,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兒,睡得人昏昏沉沉的。房間裡灑滿了淡黃色的斜陽,玻璃窗外垂著一根晾衣裳的舊繩子,風吹著那繩子,吹起來多高,那繩子的影子直竄到房間裡來,就像有一個人影子一晃。曼楨突然驚醒了。 她醒過來半天也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。忽然聽見學校裡的女傭在樓底下高聲喊:「顧先生,你家裡有人來看你。」她心裡想她母親又來了,卻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,絕對不止一個人。曼楨想道:「來這許多人幹什麼?」她定了定神,急忙披衣起床,這些人都已經走了進來,阿寶和張媽攙著曼璐,後面跟著一個奶媽,抱著孩子。阿寶叫了聲「二小姐」,也來不及說什麼,就把曼璐挾到床上去,把被窩堆成一堆,讓她靠在上面。曼璐瘦得整個的人都縮小了,但是衣服一層層地穿得非常臃腫,倒反而顯得胖大,外面罩著一件駱駝毛大衣,頭上包著羊毛圍巾,把嘴部也遮住了,只看見她一雙眼睛半開半掩,慘白的臉汗瀅瀅的,坐在那裡直喘氣。阿寶替她把手和腳擺擺好,使她坐得舒服一點。曼璐低聲道:「你們到車上去等我。把孩子丟在這兒。」阿寶便把孩子抱過來放在床上,然後就和奶媽她們一同下樓去了。 孩子穿著一套簇新的棗紅毛絨衫褲,仿佛是特別打扮了一下,帶來給曼楨看的,臉上還撲了粉,搽著兩朵圓圓的紅胭脂,他滿床爬著,咿咿呀呀說著叫人聽不懂的話,拉著曼璐叫她看這樣看那樣。 曼楨抱著胳膊站在窗前朝他們望著。曼璐道:「二妹,你看我病得這樣,看上去也拖不了幾個月了。」曼楨不由得哼了一聲,冷笑道:「你何必淨咒自己呢。」曼璐頓了一頓方才說道:「也難怪你不相信我。可是這回實在是真的。我這腸癆的毛病是好不了了。」她自己也覺得她就像那騙人的牧童,屢次喊:「狼來了!狼來了!」等到狼真來了,誰還相信她。 房間裡的空氣冷冰冰的,她開口說話,就像是赤著腳踏到冷水裡去似的。然而她還是得說下去。她顫聲道:「你不知道,我這兩年的日子都不是人過的。鴻才成天的在外頭鬼混,要不是因為有這孩子,他早不要我了。你想等我死了,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個什麼女人手裡呢。所以我求求你,你還是回去吧。」曼楨道:「這些廢話你可以不必再說了。」曼璐又道:「我講你不信,其實是真的:鴻才他就佩服你,他對你真是同別的女人兩樣,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。」曼楨怒道:「祝鴻才是我什麼人,我憑什麼要管他?」曼璐道:「那麼不去說他了,就看這孩子可憐,我要是死了他該多苦,孩子總是你養的。」 曼楨怔了一會,道:「我趕明兒想法子把他領出來。」曼璐道:「那怎麼行,鴻才他哪兒肯哪!你就是告他,他也要傾家蕩產跟你打官司的,好容易有這麼個寶貝兒子,哪裡肯放手。」曼楨道:「我也想著是難。」曼璐道:「是呀,要不然我也不來找你了。只有這一個辦法,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結婚——」曼楨道:「這種話你就不要去說它了。我死也不會嫁給祝鴻才的。」曼璐卻掙扎著把孩子抱了起來,送到曼楨跟前,歎息著道:「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他嗎。你的心就這樣狠!」 曼楨實在不想抱那孩子,因為她不願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淚。但是曼璐只管氣喘吁吁地把孩子掗了過來。她還沒伸手去接,孩子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,別過頭去叫著:「媽!媽!……」向曼璐懷中躲去。他當然只認得曼璐是他的母親,但是曼楨當時忽然變得無可理喻起來,她看見孩子那樣,覺得非常刺激。 曼璐因為孩子對她這樣依戀,她也悲從中來,哽咽著向曼楨說道:「我這時候死了,別的沒什麼丟不下的,就是不放心他。我真捨不得。」說到這裡,不由得淚如泉湧。曼楨心裡也不見得比她好過,後來看見她越哭越厲害,而且喘成一團,曼楨實在不能忍受了,只得硬起心腸,厭煩地皺著眉說道:「你看你這樣子!還不趕快回去吧!」說著,立刻掉轉身來跑下樓去,把汽車上的阿寶和張媽叫出來,叫她們來攙曼璐下樓。曼璐就這樣哭哭啼啼地走了,奶媽抱著孩子跟在她後面。 曼楨一個人在房間裡,她把床上亂堆著的被窩疊疊好,然後就在床沿上坐下了,發了一會呆。根本一提起鴻才她就是一肚子的火,她對他除了仇恨還有一種本能的憎惡,所以剛才不加考慮地就拒絕了她姊姊的要求。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,她這樣做也是對的。她並不是不疼孩子,現在她除了這孩子,在這世界上也沒有第二個親人了。如果能夠把他領出來由她撫養,雖然一個未婚的母親在這社會上是被歧視的,但是她什麼都不怕。為他怎麼樣犧牲都行,就是不能夠嫁給鴻才。 她不打算在這裡再住下去了,因為怕曼璐會再來和她糾纏,或者又要叫她母親來找她。 她向學校提出辭職,但是因為在放寒假前已經接受了下學期的聘書,所以費了許多唇舌才辭掉了,另外在別處找了個事做會計。她從前學過會計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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