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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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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房間裡坐下了,叔惠笑道:「我正在那兒想著要找你呢,你倒就來了。」說到這裡,他妹妹送了杯茶進來,他便頓住了沒有說下去。曼楨看他那樣子,心裡就有些疑惑,想著他許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,要給他們講和。也許就是世鈞托他的。當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,便搭訕著和叔惠的妹妹說話。他妹妹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,含笑在旁邊站了一會,就又出去了。叔惠見她走了,便去關上了門,他靠在門上低聲笑道:「我告訴你一樁事情。別的朋友面前我都不說了,告訴你不要緊——我預備到解放區去。」 曼楨不由得吃了一驚,半晌方才輕聲道:「現在好走麼?」叔惠道:「我想總有辦法。」曼楨望著他微笑道:「還是你行!」叔惠笑道:「你先別誇獎,也許我結果還是吃不了苦跑回來。」曼楨想起從前天天在一起的時候,他那些疙瘩脾氣,又那樣愛漂亮,她不禁微笑了。但是她說:「我相信你不會的。」 她又問他父母可知道他去,叔惠道:「我母親我預備暫時瞞著她,我叫我父親等我走了之後再告訴她。現在我就跟她說是到北方去做事。其實這也是實話,我到那邊去也是一樣做事,不過工作得更有意義一點就是了。」曼楨點了點頭,卻歎了口氣,道:「我真是羡慕你。」叔惠便道:「噯,其實你也可以去呀。」曼楨這時候卻是想到了世鈞,如果能夠和他一同去的話,那就可以把她的過去永遠丟在後面,不必顧慮到他家庭方面的問題——這也並不是逃避,她本來是無愧於心的,她不過是怕他為難罷了。她只管呆呆地想著,叔惠見她不作聲,他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,她一向家累很重,大概是走不開,他也就沒往下說了。 曼楨見他老沒提起世鈞,心裡覺得很奇怪。不然她早就會問起了,也不知怎麼的,越是心裡有點害怕,越是不敢動問。她端起茶杯來喝茶,因搭訕著四面看了看,笑道:「這屋子怎麼改了樣子了?」叔惠笑道:「現在是我妹妹住在這兒了。」 曼楨笑道:「怪不得呢,我說怎麼收拾得這樣齊齊整整的——從前給你們兩人堆得亂七八糟的!」她所說的「你們兩人」,當然是指世鈞和叔惠。她以為這樣說著,叔惠一定會提起世鈞的,可是他並沒有接這個茬。曼楨便又問起他什麼時候動身,叔惠道:「後天一早走。」曼楨笑道:「可惜我早沒能來找你,本來我還希望托你給我找事呢。」叔惠道:「怎麼,你不是有事麼?你不在那兒了?」曼楨道:「我生了一場大病,他們等不及,另外用了人了。」叔惠道:「怪不得,我說你怎麼瘦了呢!」他問她生的什麼病,她隨口說是傷寒。 說了半天話,叔惠始終也沒提起世鈞。曼楨終於含笑問道:「你新近到南京去過的?」 叔惠笑道:「咦,你怎麼知道?」 曼楨笑道:「我剛才聽伯母說的。」話說到這裡,叔惠仍舊沒有提起世鈞,他擦了一根洋火點香煙,把火柴向窗外一擲,便站在那裡,面向著窗外,深深地呼了一口煙。曼楨實在忍不住了,便也走過去,手扶著窗臺站在他旁邊,帶笑問道:「你到南京去看見世鈞沒有?」叔惠笑道:「就是他找我去的呀。他結婚了,就是前天。」曼楨兩隻手撳在窗臺上,只覺得那窗臺一陣陣波動著,自己也不明白,那堅固的木頭怎麼會變成像波浪似的,捏都捏不牢。 叔惠見她仿佛怔住了,便又笑道:「我還以為你一定知道呢。」曼楨笑道:「我不知道呀。」她的嘴唇忽然變得非常乾燥,這樣一笑,上嘴唇竟粘在牙仁上,下不來了。幸而叔惠也避免朝她看,只向窗外望去,道:「他跟石小姐結婚了。你也看見過她的吧?」曼楨道:「哦,就是上次我們到南京去看見的那個石小姐?」叔惠道:「噯。」他對於這樁事情仿佛不願意多說似的,曼楨當然想著他是因為他曉得她和世鈞的關係,她卻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鬱,因為翠芝的緣故。 曼楨再坐了一會,便道:「你後天就要動身了,這兩天一定忙得很吧?不攪糊你了。」 她站起來告辭,叔惠留她在那裡吃飯,又要陪她出去吃,曼楨笑道:「我也不替你餞行,你也不用請客了,兩免了吧。」叔惠說要跟她交換通訊處,但是他到那邊去並沒有一定的住址,而她現在也是暫時住在朋友家裡,所以也只好算了。 她從叔惠家裡走出來,簡直覺得天地變色。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了將近一年,跑出來,外面已經換了一個世界。還不到一年,世鈞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嗎? 她在街燈下走著,走了許多路才想起來應當搭電車。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,這電車不過橋,在外灘就停下了,她只能下來自己走。剛才大概下過幾點雨,地下有些潮濕。漸漸走到橋頭上,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,橋樑的巨大的黑影,一條條的大黑杠子,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。橋下停泊著許多小船,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。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。這裡的水不知道有多深?那平板的水面,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,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。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,地面顫抖著,震得人腳底心發麻。她只管背著身子站在橋邊,呆呆地向水上望去。不管別人對她怎樣壞,就連她自己的姊姊,自己的母親,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。剛才在叔惠家裡聽到他的消息,她當時是好像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,糊裡糊塗的,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,現在方才漸漸蘇醒過來了,那痛楚也正開始。 橋下的小船如是黑赳赳,沒有點燈,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。時候大概很晚了,金芳還說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飯,因為今天的菜特別好,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。曼楨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,不知道還在人世嗎?…… 那天晚上真不知是怎麼過去的。但是人既然活著,也就這麼一天天地活下去了。在這以後不久,她找著了一個事情,在一個學校裡教書,待遇並不好,就圖它有地方住。她從金芳那裡搬了出來,住到教員宿舍裡去。她從前曾經在一個楊家教過書,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,現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。楊家他們只曉得她因為患病,所以失業了,家裡的人都回鄉下去了,只剩她一個人在上海。 現在她住在學校裡簡直不出大門,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。 有一天,這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,她到楊家去玩,楊太太告訴她說,她母親昨天來過,問他們可知道她現在在哪裡。 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,她母親怎麼會不曉得。就把她的住址告訴了她母親。曼楨聽見了,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。 這兩年來她也不是不惦記著她母親,但是她實在不想看見她。那天她從楊家出來,簡直不願意回宿舍裡去。再一想,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,她母親遲早會找到那裡去的。那天回去,果然她母親已經在會客室裡等候著了。 顧太太一看見她就流下淚來,曼楨只淡淡地叫了聲「媽」。顧太太道:「你瘦了。」曼楨沒說什麼,也不問他們現在住在什麼地方,家裡情形怎樣,因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裡養活著他們。顧太太只得一樣樣地自動告訴她,道:「你奶奶這兩年身體倒很強健的,倒比從前好了。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。你大概不知道,我們現在住在蘇州——」曼楨道:「我只知道你們從吉慶坊搬走了。我猜著是姊姊的主意,她安排得真周到。」說著,不由得冷笑了一聲。顧太太歎道:「我說了,回頭你又不愛聽,其實你姊姊倒也沒有壞心,是怪鴻才不好。現在你既然已經生了孩子,又何必一個人跑到外頭來受苦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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