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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霖生一到家,把曼楨安頓好了,就又匆匆出去了,到她家裡去送信。她同時又托他打一個電話到許家去,打聽一個沈世鈞先生在不在上海,如果在的話,就說有個姓顧的找他,請他到這裡來一趟。

  霖生走了,曼楨躺在他們床上,床倒很大,裡床還睡著一個周歲的孩子。灰泥剝落的牆壁上糊著各種畫報,代替花紙,有名媛的照片,水旱災情的照片,連環圖畫和結婚照,有五彩的,有黑白的,有咖啡色的,像舞臺上的百衲衣一樣的鮮豔。緊挨著床就是一張小長桌,一切的日用品都擺在桌上,熱水瓶、油瓶、鏡子、杯盤碗盞,擠得叫人插不下手去。屋頂上掛下一隻電燈泡,在燈光的照射下,曼楨望著這熱鬧的小房間,她來到這裡真像做夢一樣,身邊還是躺著一個小孩,不過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。

  蔡家四個小孩,最大的一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子,霖生臨走的時候丟了些錢給她,叫她去買些熗餅來作為晚飯。灶披間好婆看見了曼楨,問他這新來的女客是誰,他說是他女人的小姊妹,但是這事情實在顯得奇怪,使人有點疑心他是趁女人在醫院裡生產,把女朋友帶到家裡來了。

  那小女孩買了熗餅回來,和弟妹們分著吃,又遞了一大塊給曼楨,擱在桌沿上。曼楨便叫她把桌上一隻鏡子遞給她,拿著鏡子照了照,自己簡直都不認識了,兩隻顴骨撐得高高的,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,連嘴唇都是白的,眼睛大而無神。

  她向鏡子裡呆望了許久,自己用手扒梳著頭髮,偏是越急越梳不通。她心裡十分著急,想著世鈞萬一要是在上海的話,也許馬上就要來了。

  其實世鈞這兩天倒是剛巧在上海,不過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裡,他正是為著籌備著結婚的事,來請叔惠作伴郎,此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。他找叔惠,是到楊樹浦的宿舍裡去的,並沒到叔惠家裡去,所以許家並不知道他來了。霖生打電話去問,許太太就告訴他說沈先生不在上海。

  霖生按照曼楨給他的住址,又找到曼楨家裡去,已經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裡了,門口還掛著招牌,開了一片跳舞學校。霖生去問看弄堂的,那人說顧家早已搬走了,還是去年年底搬的。霖生回來告訴曼楨,曼楨聽了,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。這沒有別的,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。可見她母親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,這時候即使找到母親也沒用,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。但是現在她怎麼辦呢,不但舉目無親,而且身無分文。

  霖生留她住在這裡,他自己當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。曼楨覺得非常不過意。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,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,所以對於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,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鉗制著。這是她來後慢慢地才感覺到的,當時她只是私自慶倖,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別義氣的夫妻。

  那天晚上,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支鉛筆,要了一張紙,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,叫他趕緊來一趟。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,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,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確定了。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。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,還能夠像從前一樣的愛她麼?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,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爭吵,爭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了。他的婚事,如果當初他家裡就不能通過,現在當然更談不到了——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孩子。

  她執筆在手,心裡倒覺得茫然。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,就說她自從分別後,一病至今,希望他見信能夠儘早地到上海來一趟,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,此外並沒有別的話,署名也只有一個「楨」字。她也是想著,世鈞從前雖然說過,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,但是萬一倒給別人看見了。

  她寄的是快信,信到了南京,世鈞還在上海沒有回來。他母親雖然不識字,從前曼楨常常寫信來的,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裡,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,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子的筆跡,後來見到曼楨,就猜著是她,再也沒有別人。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,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,沈太太見了,很是忐忑不安,心裡想世鈞這裡已經有了日子,就快結婚了,不要因為這一封信,又要變卦起來。她略一躊躇,便把信拆了,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。大少奶奶讀了一遍,因道:「我看這神氣,好像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,這時候又假裝生病,叫他趕緊去看她。」沈太太點頭不語。兩人商量了一會,都說「這封信不給他看見」。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。

  曼楨自從寄出這封信,就每天計算著日子。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,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,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確定。她算著他不出三四天就可以趕到了,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,從早盼到晚,不但人不來,連一封回信都沒有。她心裡想著,難道他已經從別處聽到她遭遇到的事情,所以不願意再跟她見面了?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,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。她躺在床上,雖然閉著眼睛,那眼淚只管流出來,枕頭上冰冷的濕了一大片,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著,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濕了的。

  她想來想去,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,被他家裡人截留下來了。如果是那樣的話,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,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。只好還是耐心養病,等身體復原了,自己到南京去找他。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,實在急人。住在蔡家,白吃人家的不算,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占住了,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,真是於心不安。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,拿了來也可以救急,就寫了一張便條,托霖生送了去,廠裡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,把款子當面交給她。

  她聽見那人說,他們已經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。

  她拿到錢,就把三層樓上空著的一個亭子間租下來,搬到樓上去住,霖生又替她買了兩張鋪板和兩件必需的家具,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。曼楨把她剩下的一些錢交給他,作為伙食費,他一定不肯收,說等她將來找到了事再慢慢地還他們好了。這時候金芳也已經從醫院裡回來了,在家裡養息著,曼楨一定逼著她要她收下這筆錢,金芳便自作主張,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,配上裡子,交給弄口的裁縫店,替曼楨做了一件夾袍子,不然她連一件衣服也沒有。多下的錢金芳仍舊還了她,叫她留著零花,曼楨拗不過她,也只好拿著。

 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說,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,發現曼楨已經失蹤了,倒也沒有怎樣追究,只是當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。曼楨猜著他們一定是心虛,所以也不敢聲張,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。

  曼楨究竟本底子身體好,年紀輕的人也恢復得快,不久就健康起來了。她馬上去找叔惠,想托他替她找事,同時也想著,碰得巧的話,也說不定可以看見世鈞,如果他在上海的話。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,因為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些。從後門走進去,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裡操作,曼楨叫了聲伯母,許太太笑道:「咦,顧小姐,好久不看見了。」曼楨笑道:「叔惠在家吧?」許太太笑道:「在家在家。真巧了,他剛從南京回來。」

  曼楨哦了一聲,心裡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過了,總是世鈞約他去的。她走到三層樓上,房間裡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,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,帶著詢問的神氣向她望著。曼楨倒疑心是走錯人家了,便笑道:「許叔惠先生在家嗎?」她這一問,叔惠便從裡面出來了,笑道:「咦,是你!請進來,請進來。這是我妹妹。」曼楨這才想起來,就是世鈞曾經替她補習算術的那個女孩子。那女孩子和她含笑點頭,曼楨倒又覺得惘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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