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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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,世鈞便道:「其實我——去是也未嘗不想去,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簡單。」叔惠覺得他是推託的話,便沒有說什麼,隔了一會,卻又忍不住說道:「其實老伯現在去世了,你不是更自由了嗎,你把家裡的事情給安排一下,伯母的生活也不成問題了,你可以站起來就走。」世鈞不語,過了一會才向他笑道:「事實是,我——我就要結婚了。」叔惠聽見這消息,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,並不感到詫異,世鈞知道他一定是誤會了,以為他是和曼楨結婚,就不等他開口,連忙補上一句,道:「我跟翠芝訂婚了。」叔惠愕然道:「你跟翠芝?」說著,忽然笑了起來。 世鈞覺得他這種態度好像有一點侮辱性,也不知道是對翠芝還是對自己而發的,總之是很可氣。 叔惠笑完了便說:「你跟翠芝結婚,那你就完全『泥足』了,只好一輩子做一個闊少奶奶的丈夫,安分守己地做這個舊社會的順民了。」世鈞只淡笑了一下,道:「那也在乎各人自己。」他顯然是不大高興,叔惠也覺得了,自己就又譴責自己,為什麼這樣反對他們結合呢,是否還是有一點私心,對於翠芝,一方面理智不容許自己和她接近,卻又不願意別人佔有她。那太卑鄙了。他這樣一想,本來有許多話要勸世鈞的,也就不打算說了。 他笑道:「你看我這人真豈有此理,還沒跟你道喜呢,只顧跟你抬杠!」世鈞也笑了。 叔惠又笑道:「你們什麼時候訂婚的?」世鈞道:「就是最近。」他覺得似乎需要一點解釋,因為他一向對翠芝毫無好感,叔惠是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的。他便說:「從前你記得,我嫂嫂也給我們介紹過的,不過那時候她也還是個小孩,我呢,我那時候大概也有點孩子脾氣,越是要給我介紹,我越是不願意。」他這口吻好像是說,從前那種任性的年青的時代已經過去了,而現在是穩步進入中年,按照他們同一階層的人們所習慣的生活方式,循規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。 叔惠聽見他這話,倒覺得一陣淒涼。他們在野外緩緩行來,已經暮色蒼茫了,一群歸鴉呱呱叫著在頭上飛過。世鈞又說起叫他做伴郎的話,叔惠推辭說他動身在即,恐怕來不及參與世鈞的婚禮了。但是世鈞說,如果來不及的話,他寧可把婚期提早一些,想必翠芝也會同意的。叔惠見他這樣堅持,也就無法拒絕了。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裡吃了晚飯,飯後又談了一會才走,他這次來是住在舅舅家裡。住了幾天,東西買得差不多了,就回南京去了。 叔惠在他們的喜期的前一天來到南京。辦喜事的人家向來是鬧哄哄的,家翻宅亂,沈太太在百忙中還替叔惠佈置下一間客房。他們自己家裡地方是逼仄一點,可是這次辦喜事排場倒不小,先在中央飯店舉行婚禮,晚上又在一個大酒樓上排下喜宴。翠芝在酒樓上出現的時候,已經換上一身便裝,大紅絲絨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紅絲絨小坎肩,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式樣。叔惠遠遠地在燈下望著她,好久不見了,快一年了吧,上次見面的時候,他向她道賀因為她和一鵬訂了婚,現在倒又向她道賀了。永遠身為局外人的他,是不免有一點感慨的。 他是伴郎,照理應當和新郎新娘同席,但是因為他善於應酬,要借重他招待客人,所以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。 他們那一桌上也許因為有他,特別熱鬧,鬧酒鬧得很凶。叔惠劃拳的技術實在不大高明,又不肯服輸,結果是他喝得最多。 後來大家輪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,叔惠也跟著起哄,大家又鬧著要他們報告戀愛經過。僵持了許久,又有人出來打圓場,叫他們當眾攙一攙手就算了。這在舊式的新郎新娘,或許是一個難題,像他們這是由戀愛而結婚的新式婚姻,握握手又算得了什麼,然而翠芝脾氣很強,她只管低著頭坐在那裡,世鈞又面嫩,還是叔惠在旁邊算是替他們解圍,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,笑道:「來來來,世鈞,手伸出來,快。」但是翠芝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,向叔惠呆呆地望著。叔惠一定是喝醉了,他也不知怎麼的,盡拉著她的手不放。世鈞心裡想,翠芝一定生氣了,她臉上顏色很不對,簡直慘白,她簡直好像要哭出來了。 席散了以後,一部分人仍舊跟他們回到家裡去,繼續鬧房,叔惠卻沒有參加,他早跟世鈞說好的,當天就得乘夜車回上海去,因為馬上就要動身到北邊去了,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料理。所以他回到世鈞家裡,只和沈太太說了一聲,就悄悄地拿著箱子雇車走了。 鬧房的人一直鬧到很晚才走。本來擠滿了一屋子的人,都走了,照理應當顯得空闊得多,但是恰巧相反,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覺得地方變狹小了,屋頂也太低了,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。世鈞裝出閒適的樣子,伸了個懶腰。翠芝道:「剛才鬧得最厲害的有一個小胖子,那是誰?」他們把今天的來賓一一提出來談論著,某小姐最引人注目,某太太最「瘋」了,某人的舉動最滑稽,一談就談了半天,談得很有興味似的。 桌上擺著幾隻高腳玻璃碟子,裡面盛著各色糖果,世鈞就像做主人似的讓她吃,她每樣都吃了一些。這間房本來是他們家的起坐間,經過一番改裝,沈太太因為迎合他們年青人的心理,並沒有照舊式新房那樣一切都用大紅色,紅天紅地像個血海似的。現在這間房卻是佈置得很幽雅,比較像一個西式的旅館房間。不過桌上有一對銀蠟臺,點著兩支紅燭。只有這深宵的紅燭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。 翠芝道:「叔惠今天醉得真厲害。」世鈞笑道:「可不是! 他一個人怎麼上火車,我倒真有點不放心。」翠芝默然,過了一會又道:「等他酒醒的時候,不知道火車開到什麼地方了。」 她坐在梳粧檯前面刷頭髮,頭髮上全是人家灑的紅綠紙屑。 世鈞又和她說起他舅舅家那個老姨太太,吃齋念佛,一、二十年沒出過大門,今天居然也來觀禮。翠芝刷著頭髮,又想起來說:「你有沒有看見愛咪今天的頭髮樣子,很特別。」 世鈞道:「哦?我倒沒注意。」翠芝道:「據說是上海最新的樣子。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沒有看見?」世鈞想了一想,道:「不知道。倒沒留心——」 談話的資料漸漸感到缺乏,世鈞便笑道:「你今天一定累了吧?」翠芝道:「我倒還好。」世鈞道:「我一點也不困,大概話說多了,反而提起神來了。我倒想再坐一會,看看書。你先睡吧。」翠芝道:「好。」 世鈞拿著一本畫報在那兒看。翠芝繼續刷頭髮,刷完頭髮,又把首飾一樣樣脫下來收在梳粧檯抽屜裡。世鈞見她儘管慢吞吞的,心裡想她也許覺得當著人就解衣上床有許多不便,就笑道:「開著燈你恐怕睡不著吧?」翠芝笑道:「噯。」世鈞道:「我也有這個習慣的。」他立起來把燈關了,他另外開了一盞檯燈看書,房間裡立刻暗了下來。 半晌,他別過頭去一看,她還沒睡,卻在燭光下剪手指甲。時候真的不早了,兩支蠟燭已經有一支先點完了。要照迷信的說法,這是很不好的預兆,雖然翠芝不見得會相信這些,但是世鈞還是留了個神,只笑著說了一聲:「呦,蠟燭倒已經點完了。你還不睡?」翠芝隔了一會方才答道:「我就要睡了。」世鈞聽她的聲音有點喑啞,就想著她別是又哭了,因為他冷淡了她了?總不會是因為有一支蠟燭先點完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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