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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世鈞聽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,她一定是和母親慪氣跑出來的。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樂,他早就看出來了,但是因為他自己心裡也很悲哀,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因,所以推己及人,別人為什麼悲哀他也不想知道。說是同病相憐也可以,他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,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,至少用不著那樣強顏歡笑。翠芝送他們的那只狗,怯怯地走上前來搖著尾巴,翠芝放下書給它抓癢癢,世鈞便搭訕著笑道:「這狗落到我們家來也夠可憐的,也沒有花園,也沒有人帶它出去遛遛。」翠芝也沒聽見他說些什麼。

  世鈞忽然看見她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,他便默然了。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,問道:「你這兩天有沒有去打網球?」世鈞微笑道:「沒有。你今天去不去?一塊去吧?」翠芝道:「我打來打去也沒有進步。」她說話的聲音倒很鎮靜,跟平常完全一樣,但是一面說著話,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了,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著,然而永遠擦不幹。世鈞微笑著叫了聲:「翠芝。」又道:「你怎麼了?」她不答應。他又呆了一會,便走過來坐在她身邊,用手臂圍住她的肩膀。

  新秋的風從窗戶裡吹進來,桌上那本書自己一頁一頁掀動著,啪啪作聲,那聲音非常清脆可愛。

  翠芝終於掙脫了他的手臂。然後她又好像解釋似的低聲說了一句:「待會兒給人家看見了。」那麼,如果沒有被人看見的危險,就是可以的了。世鈞不禁望著她微微一笑,翠芝立刻漲紅了臉,站起來就走,道:「我走了。」世鈞笑道:「回家去?」翠芝大聲道:「誰說的?我才不回去呢?」世鈞笑道:「那麼上哪兒去?」翠芝笑道:「那你就別管了!」世鈞笑道:「去打網球去,好不好?」翠芝先是不置可否,後來也就一同去了。

 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裡去接她,預備一同去打網球,但是結果也沒去,就在她家裡坐著談談說說,吃了晚飯才回去。她母親對他非常親熱,對翠芝也親熱起來了。這以後世鈞就常常三天兩天地到他們家去。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,當然非常高興,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來,恐怕大家一起哄,他那裡倒又要打退堂鼓了。大家表面上儘管不說什麼,可是自會造成一種祥和的空氣,世鈞無論在自己家裡或是到翠芝那裡去,總被這種祥和的空氣所包圍著。

  翠芝過生日,世鈞送了她一隻鑽石別針,鑽石是他家裡本來有在那裡的,是她母親的一副耳環,拿去重鑲了一下,平排四粒鑽石,下面托著一隻白金管子,式樣倒很簡單大方。翠芝當場就把它別在衣領上,世鈞站在她背後看著她對鏡子別別針,她便問他:「你怎麼知道我幾時過生日?」世鈞笑道:「我嫂嫂告訴我的。」翠芝笑道:「是你問她的還是她自己告訴你的?」世鈞扯了個謊,道:「我問她的。」他在鏡子裡看她,今天她臉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,額前依舊打著很長的前劉海,一頭卷髮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,身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。世鈞兩隻手撫摸著她兩隻手臂,笑道:「你怎麼瘦了?瞧你這胳膊多瘦!」

  翠芝只管仰著臉,很費勁地扣她的別針,道:「我大概是疰夏,過了一個夏天,總要瘦些。」世鈞撫摸著她的手臂,也許是試探性的,跟著就又從後面湊上去,吻她的面頰。她的粉很香。翠芝掙扎著道:「別這麼著——算什麼呢——給人看見了——」世鈞道:「看見就看見。現在不要緊了。」為什麼現在即使被人看見也不要緊,他沒有說明白,翠芝也沒有一定要他說出來。她只是回過頭來有些靦腆地和他相視一笑。兩人也就算是一言為定了。

  世鈞平常看小說,總覺得小說上的人物不論男婚女嫁,總是特別麻煩,其實結婚這樁事情真是再便當也沒有了,他現在發現。

  因為世鈞的父親才亡故不久,不能太鋪張,所以他們訂婚也不預備有什麼舉動。預定十月裡結婚。他和翠芝單獨相處的時候,他們常常喜歡談到將來婚後的情形,翠芝總希望有一天能夠到上海去組織小家庭,住什麼樣的房子,買什麼樣的家具,牆壁漆什麼顏色,一切都是非常具體的。不像從前和曼楨在一起,想到將來共同生活,只覺得飄飄然,總之,是非常幸福就是了,卻不大能夠想像是怎樣的一個情形。

  結婚前要添置許多東西,世鈞打算到上海去一趟,他向翠芝說:「我順便也要去看看叔惠,找他來做伴郎,有許多別的事他也可以幫幫忙,不要看他那樣嘻嘻哈哈的,他做起事情來真能做,我真佩服他。」翠芝先沒說什麼,過了一會,她忽然很憤激地說:「我不懂為什麼,你一提起叔惠總是說他好,好像你樣樣事情都不如他似的,其實你比他好得多,你比他好一萬倍。」她擁抱著他,把她的臉埋在他肩上。世鈞從來沒看見她有這樣熱情的表示,他倒有點受寵若驚了。同時他又覺得慚愧,因為她對他是那樣一種天真的熱情,而他直到現在恐怕心底裡還是有點忐忑不定。也就是為這個原因,他急於想跟叔惠當面談談,跟他商量商量。

  他來到上海,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會回家來的,就直接到楊樹浦他們那宿舍裡去找他。叔惠已經下班了,世鈞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件灰色絨線背心,那還是從前曼楨打了同樣的兩件分送給他們兩個人,世鈞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,卻不能禁止別人穿。

  兩人在郊外散步,叔惠說:「你來得真巧,我正有幾句話想跟你當面說,信上不能寫的。」世鈞笑道:「什麼事情這樣神秘?」叔惠笑了一笑,道:「我下個月要離開上海了。」

  世鈞道:「到哪兒去?」叔惠卻沒有立刻回答,四面看看沒有人,方才低聲道:「這一向抓人抓得很厲害,我們廠裡有一個同事也被捕了。這人在宿舍裡跟我住一個房間,人非常好,我總是跟他借書看,也喜歡找他長談,所以我跟他認識以來,我倒是覺得——思想上起了很大的變化。」世鈞聽到這裡,也就明白了幾分,便低聲道:「你是不是要到西北去?」那時候紅軍北上抗日,已經到了陝北了。當下叔惠點了點頭。世鈞頓了一頓,便又低聲道:「你在這兒有危險麼?」叔惠搖搖頭笑道:「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。我也不是個共產黨,我還沒有那個光榮。我不過想著,像我們這樣一個工程師,在這兒待著,無論你怎麼樣努力,也是為統治階級服務。還是上那邊去,或者可以真正為人民做一點事情。」

  世鈞默然點了點頭。他們在曠野中走著,楊樹浦的工廠都放工了,遠遠近近許多汽笛嗚嗚長鳴,煙囪裡的煙,在通紅的夕陽天上筆直上升。叔惠突然握住世鈞的手,道:「你也去,好不好?像我們這樣稍微有點技能的人。總想好好地為社會做點事情,可是你看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社會。」世鈞道:「我想,只要是個有一點思想的人,總不會否認我們這社會是畸形的,不合理的,不過——」叔惠笑道:「不過怎麼?」世鈞望著他笑了笑,道:「我缺少你這種革命精神。」叔惠默然了一會,因道:「你不去我真覺得失望。實在是應當去看看。

  值得去看看——完全是一種新氣象。我覺得中國要是還有希望的話,希望就在那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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