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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,但是就在這時候,她剛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燭花,一剪,紅燭的光焰就往下一挫,頓時眼前一黑,等到剪好了,燭光又亮了起來,照在她臉上,她的臉色已經是很平靜的。但是世鈞知道她剛才一定是哭了。

  他走到她跟前去,微笑道:「為什麼又不高興了?」一遍一遍問著。她先是厭煩地推開了他,然後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嗚嗚咽咽哭起來了,衝口而出地說:「世鈞,怎麼辦,你也不喜歡我,我也——我也不喜歡你。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吧,你說是不是來不及了?」

  當然來不及了。她說的話也正是他心裡所想的,他佩服她有這勇氣說出來,但是這種話說出來又有什麼好處?

 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著她:「你不要這樣想。不管你怎樣,反正我對你總是——翠芝,真的,你放心。你不要這樣。你不要哭——喂,翠芝。」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著安慰她的話,其實他自己心裡也和她一樣的茫茫無主。他覺得他們像兩個闖了禍的小孩。

  【十四】

  曼楨因為難產的緣故進了醫院。祝家本來請了一個產科醫生到家裡來接生,是他們熟識的一個女醫生,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,那女醫生也是一個清客一流的人物,對於闊人家裡有許多怪現狀也見得多了,絲毫不以為奇,所以曼璐認為她是可以信託的。她的醫道可並不高明,偏又碰到難產。她主張送醫院,可是祝家一直延挨著,不放心讓曼楨走出那個大門,直到最後關頭方才倉皇地用汽車把她送到一個醫院裡。

  是曼璐陪她去的,曼璐的意思當然要住頭等病室,盡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離起來,可是剛巧頭二等病房都客滿了,再換一家醫院又怕耽誤時候,結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。

  曼楨在她離開祝家的時候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,但是汽車門砰的一關,汽車緩緩開出去,花園的大鐵門也豁朗朗打開了,她忽然心裡一清。她終於出來了。死也要死在外面。她恨透了那所房子,這次出去是再也不會回去了,除非是在噩夢中。她知道她會夢見它的。無論活到多麼大,她也難以忘記那魔宮似的房屋和花園,在恐怖的夢裡她會一次一次地回到那裡去。

  她在醫院裡生下一個男孩子,只有五磅重,她想他一定不會活的。夜班看護把小孩抱來給她餵奶,她在黯黃的燈光下望著他赤紅色的臉。孩子還沒出世的時候她對他的感覺是憎恨大於一切,雖然明知道孩子是無辜的。就連現在,小孩已經在這裡了,抱在她懷裡了,她也仍舊於驚訝中感到一絲輕微的憎惡的顫慄。他長得像誰?其實這初生的嬰兒是什麼人都不像,只像一個紅赤赤的剝了皮的小貓,但是曼楨仿佛在他臉上找到某種可疑之點,使她疑心他可是有點像祝鴻才——無論如何是不像她,一點也不像。也有人說,孩子懷在肚裡的時候,如果那母親常常想念著什麼人,孩子將來就會長得像那個人——像不像世鈞呢?實在看不出來。

  想到世鈞,她立刻覺得心裡很混亂。在祝家度著幽囚的歲月的時候,她是渴望和他見面的,見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聽,只有他能夠安慰她。她好像從來沒想到,她已經跟別人有了小孩了,他會不會對她有點兩樣呢?那也是人之常情吧?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,她相信他只有更愛她,因為她受過這許多磨難。她在苦痛中幸而有這樣一個絕對可信賴的人,她可以放在腦子裡常常去想他,那是她唯一的安慰。但是現在,她就快恢復自由了,也許不久就可以和他見面了,她倒又擔憂起來。假如他在上海,並且剛巧到這家醫院來探望朋友,走過這間房間看見了她——那太好了,馬上可以救她出去,但是——如果剛巧被他看見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邊,他作何感想呢?替他想想,也真是很難堪。

  她望著那孩子,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著乳汁,好像恨不得把她這個人統統喝下去似的。

  她得要趕緊設法離開這醫院,也許明天就走,但是她不能帶著孩子一同走。她自己也前途茫茫,還不知道出去之後是怎樣一個情形。孩子丟給她姊姊倒不用擔心,她姊姊不會虧待他的,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嗎?不過這孩子太瘦弱了。

  她相信他會死掉的。

  她突然俯下身去戀戀地吻著他。她覺得他們母子一場,是在生與死的邊疆上的匆匆的遇合,馬上就要分開了,然而現在暫時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。

  看護來把孩子抱走的時候,她向看護要一杯水喝。上次來量熱度的時候她已經說過這話,現在又說了,始終也沒有拿來。她實在口渴得厲害,只得大聲喊:「鄭小姐!鄭小姐!」

  卻把隔壁床上的一個產婦驚醒了,她聽見那人咳嗽。

  她們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個白布屏風。她們曾經隔著屏風說過話的,那女人問曼楨是不是頭胎,是男是女。她自己生的也是一個男的,和曼楨的孩子同日生的,先後只相差一個鐘頭不到。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,她卻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,她丈夫姓蔡,她叫金芳,夫妻倆都在小菜場擺蛋攤度日。那天晚上曼楨聽見她咳嗽,便道:「蔡師母,把你吵醒了吧?」蔡金芳道:「沒關係的。此地的看護頂壞了,求她們做點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,『小姐小姐』叫得震天響。我真恨傷了,想想真是,爺娘公婆的氣我都不受,跑到這裡來受她們的氣!」

  蔡金芳翻了個身,又道:「祝師母,你嫂嫂今天沒來看你?」

  曼楨一時摸不著頭腦,「祝師母」是誰,「嫂嫂」又是誰,後來忽然想起來,曼璐送她進醫院的時候,大概是把她當作祝鴻才太太來登記的。前幾天曼璐天天來探視,醫院裡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,還當作她是曼楨婆家的人。

  金芳見曼楨答不出話來,就又問:「是你的嫂嫂吧?」曼楨只得含糊地答應了一聲。金芳又道:「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?」曼楨又「唔」了一聲,心裡卻覺得非常難過。

  夜深了,除了她們兩個人,一房間的人都睡熟了。窗外是墨黑的天,天上面嵌著白漆窗櫺的白十字架。在昏黃的燈光下,曼楨把她的遭遇一樣一樣都告訴了蔡金芳了。她跟金芳直到現在始終也沒有見過面,不過直覺地感到那是一個熱心人,而她實在需要援助。本來想一有機會就告訴此地的醫生,她要求提早出院,不等家屬來接。或者告訴看護叫她們轉達,也是一樣,但是這裡的醫生和看護對三等病房的病人顯然是不拿他們當回事,誰高興管你們這些家庭糾紛。

  而且她的事情這樣離奇,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?萬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,趁她這時候身體還沒有復原,沒有掙扎的力量,就又硬把她架回去,醫院裡人雖然多,誰有工夫來管這些閒事。她自己看看也的確有點像個精神病患者,頭髮長得非常長,亂蓬蓬地披在肩上,這裡沒有鏡子,無法看見自己的臉,但是她可以看見她的一雙手現在變得這樣蒼白,手腕瘦得柴棒似的,一隻螺螄骨高高地頂了起來。

  只要兩隻腳稍微有點勁,下地能夠站得住,她就悄悄地自己溜出去了,但是她現在連坐起來都覺得頭暈,只恨自己身體不爭氣。她跟金芳商量,想托金芳的丈夫給她家裡送個信,叫她母親馬上來接她,其實她也覺得這辦法不是頂妥當,她母親究竟是什麼態度也還不知道,多半已經被她姊姊收買了,不然怎麼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設法營救她?這一點是她最覺得痛心的,想不到自己的母親對她竟是這樣。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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