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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張媽聽見這話,只當是曼楨那裡又出了什麼意外,慌得三腳兩步跑上樓去。阿寶跟在後面,才走到樓梯腳下,正遇見那男僕引著世鈞從大門外面走進來。世鈞從前在曼楨家裡看見過阿寶的,雖然只見過一面,他倒很記得她,因向她看了一眼。阿寶一時心虛,怕他和她攀談起來,要是問起顧家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了,萬一倒說得前言不對後語。她只把頭低著,裝作不認識他,逕自上樓去了。

  那男僕把世鈞引到客廳裡去,把電燈開了。這客廳非常大,佈置得也極華麗,但是這地方好像不大有人來似的,說話都有回聲。熱水汀燒得正旺,世鈞一坐下來便掏出手帕來擦汗。那男僕出去了一會,又送茶進來,擱在他面前的一張矮桌上。世鈞見是兩杯茶,再抬起眼來一看,原來曼璐已經進來了,從房間的另一頭遠遠走來,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,袍叉裡又露出水鑽鑲邊的黑綢長褲,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,悄無聲息地走過來。世鈞覺得他上次看見她的時候,好像不是這樣瘦,兩個眼眶都深深地陷了進去,在燈影中看去,兩隻眼睛簡直陷成兩個窟窿。臉上經過化妝,自是紅紅白白的,也不知怎麼的,卻使世鈞想起「紅粉骷髏」四個字,單就字面上講,應當是有點像她的臉型。

  他從來沒有和她這樣的女人周旋過,本來就有點慌張,因站起身來,向她深深地一點頭,沒等她走到跟前,就急於申明來意,道:「對不起,來打攪祝太太——剛才我去找曼楨,他們全家都搬走了。他們現在不知搬到哪兒去了?」曼璐只是笑著「嗯,嗯」答應著,因道:「沈先生坐。喝點茶。」她先坐了下來。世鈞早就注意到了,她手裡拿著一個小紙包,他不禁向那紙包連看了兩眼,卻猜不出是什麼東西,也不像是信件。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,曼璐便把那紙包拆開了,裡面另是一層銀皮紙,再把那銀皮紙的小包打開來,拿出一隻紅寶石戒指。世鈞一看見那戒指,不由得心中顫抖了一下,也說不出是何感想。

  曼璐把戒指遞了過來,笑道:「曼楨倒是料到的,她說沈先生也許會來找我。她叫我把這個交給你。」世鈞想道:「這就是她給我的回信嗎?」他機械地接了過來,可是同時就又想著:「這戒指不是早已還了我了?當時還了我,我當她的面就扔了字紙簍了,怎麼這時候倒又拿來還我?這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,假使非還我不可,就是寄給我也行,也不必這樣鄭重其事的,還要她姊姊親手轉交,不是存心氣我嗎?她不是這樣的人哪,我倒不相信,難道一個人變了心,就整個地人都變了。」

  他默然了一會,便道:「那麼她現在不在上海了?我還是想當面跟她談談。」曼璐卻望著他笑了一笑,然後慢吞吞地說道:「那我看也不必了吧?」世鈞頓了一頓,便紅著臉問道:「她是不是結婚了?」曼璐的臉色動了一動,可是並沒有立刻回答。世鈞便又微笑道:「是不是跟張慕瑾結婚了?」曼璐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。她本來是抱著隨機應變的態度,雖然知道世鈞對慕瑾是很疑心,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說曼楨是嫁了慕瑾了,因為這種謊話是很容易對穿的,但是看這情形,要是不這樣說,料想他也不肯死心。她端著茶杯,在杯沿上凝視著他,因笑道:「你既然知道,也用不著我細說了。」世鈞其實到她這兒來的時候也就沒有存著多少希望,但是聽了這話,依舊覺得轟然一聲,人都呆住了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  隔了有一會工夫,他很倉促地站起來,和她點了個頭,微笑道:「對不起,打攪你這半天。」就轉身走了。可是才一舉步,就仿佛腳底下咯吱一響,踩著一個什麼東西,低頭一看,卻是他那只戒指。好好的拿在手裡,不知怎麼會手一松,滾到地下去了。也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地下的,那地毯那樣厚,自然是聽不見聲音。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,就很快地向口袋裡一揣。要是鬧了半天,還把那戒指丟在人家家裡,那才是笑話呢。曼璐這時候也站起來了,世鈞也沒朝她看,不管她是一種嘲笑的還是同情的神氣,同樣是不可忍耐的。他匆匆地向門外走去,剛才那僕人倒已經把大門開了,等在那裡。曼璐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,依舊由那男僕送他出去。世鈞走得非常快,那男僕也在後面緊緊跟著。不一會,他已經出了園門,在馬路上走著了。那邊嗚嗚地來了一輛汽車,兩邊白光在前面開路。

  這虹橋路上並沒有人行道,只是一條瀝青大道,旁邊卻留出一條沙土鋪的路,專為在上面跑馬。世鈞避到那條騎馬道上走著,腳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,一軟一軟的,一點聲音也沒有。

  街燈昏昏沉沉地照著,人也有點昏昏沉沉的。

  那只戒指還在他口袋裡。他要是帶回家去仔細看看,就可以看見戒指上裹的絨線上面有血跡。那絨線是咖啡色的,幹了的血跡是紅褐色的,染在上面並看不出來,但是那血液膠粘在絨線上,絨線全僵硬了,細看是可以看出來的。他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奇怪,因此起了疑心。但是那好像是偵探小說裡的事,在實際生活裡大概是不會發生的。世鈞一路走著,老覺得那戒指在他褲袋裡,那顆紅寶石就像一個燃燒的香煙頭一樣,燙痛他的腿。他伸進手去,把那戒指掏出來,一看也沒看,就向道旁的野地裡一扔。

  那天晚上他回到醫院裡,他父親因為他出去了一天,問他上哪兒去了,他只推說遇見了熟人,被他們拉著不放,所以這時候才回來。他父親見他有些神情恍惚,也猜著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。第二天,他舅舅到醫院裡來探病,坐得時間比較久,嘯桐說話說多了,當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來。

  自這一天起,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,在醫院裡一住兩個月,後來沈太太也到上海來了,姨太太帶著孩子們也來了,就等著送終。嘯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醫院裡。

  春天,虹橋路祝家那一棵紫荊花也開花了,紫鬱鬱的開了一樹的小紅花。有一隻鳥立在曼楨的窗臺上跳跳縱縱,房間裡面寂靜得異樣,它以為房間裡沒有人,竟飛進來了,撲啦撲啦亂飛亂撞,曼楨似乎對它也不怎樣注意。她坐在一張椅子上。她的病已經好了,但是她發現她有孕了。她現在總是這樣呆呆的,人整個地有點麻木。坐在那裡,太陽曬在腳背上,很是溫暖,像是一隻黃貓咕嚕咕嚕伏在她腳上。她因為和這世界完全隔離了,所以連這陽光照在身上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親切的意味。

  她現在倒是從來不哭了,除了有時候,她想起將來有一天跟世鈞見面,她要怎樣怎樣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訴他聽,這樣想著的時候,就好像已經面對面在那兒對他訴說著,她立刻兩行眼淚掛下來了。

  【十三】

  嘯桐的靈櫬由水路運回南京,世鈞跟著船回來,沈太太和姨太太則是分別乘火車回去的。沈太太死了丈夫,心境倒開展了許多。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習慣的,過去她是因為丈夫被別人霸佔去而守活寡,所以心裡總有這樣一口氣咽不下,不像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守寡了,而且丈夫簡直可以說是死在她的抱懷中。蓋棺論定,現在誰也沒法把他搶走了。這使她心裡覺得非常安定而舒泰。

  因為家裡地方狹窄,把靈櫬寄存在廟裡,循例開吊發喪,忙過這些,就忙分家的事情。

  是姨太太那邊提出分家的要求,姨太太那邊的小孩既多,她預算中的一筆教育費又特別龐大,還有她那母親,她說嘯桐從前答應給她母親養老送終的。雖然大家都知道她這些年來積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觀,而且嘯桐在病中遷出小公館的時候,也還有許多要緊東西沒有帶出來,無奈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。世鈞是一貫的抱著息事寧人的主張,勸她母親吃點虧算了,但是女人總是氣量小的,而且裡面還牽涉著他嫂嫂。他們這次分家是對姨太太而言,他嫂嫂以後還是跟著婆婆過活,不過將來總是要分的。他嫂嫂覺得她不為自己打算,也得為小健打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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