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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當然還是應當到她從前住的地方去問問,看弄堂的也許知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,他們樓下還有一家三房客,想必也已經遷出了,如果有地址留下來,從那裡也許可以打聽到一些什麼。曼楨的家離這裡很遠,他坐黃包車去,在路上忽然想到,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,他不是叫她搬家嗎?或者她這次搬走,還是因為聽從他的主張?搬是搬了,因為負氣的緣故,卻遲遲的沒有寫信給他,是不是有這可能?也許他離開南京這兩天,她的信早已寄到了。還有一個可能,也許她早就寫信來了,被他母親藏了起來,沒有交給他——但是她突然辭了職卻又是為什麼呢?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。

  黃包車在弄口停下。這地方他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,但是這一次來,一走進弄堂就感到一種異樣的生疏,也許因為他曉得已經人去樓空了,馬上這裡的房屋就顯得湫隘破敗灰暗,好像連上面的天也低了許多。

  他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,因為曼楨的家始終帶一點神秘性,所以踏進這弄堂就有點莫名其妙的包包自危的感覺,當然也不是沒有喜悅的成分在內。在那種心情下,看見一些女傭大姐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裳,也覺得是一個新鮮明快的畫面。而現在是寒冷的冬天,弄堂裡沒有什麼人。弄口有一個小木柵,看弄堂人就住在那裡,卻有一個女傭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談心。她一身棉襖褲,褲腰部分特別臃腫,把肚子頂得高高的,把她的白圍裙支出去老遠。她伏在窗口和裡面的人臉對臉談著。世鈞見這情形,就沒有和看弄堂的人說話。先走進去看看再說。

  但是並沒有什麼可看的,只是門窗緊閉的一幢空屋,玻璃窗上罩著昏霧似的灰塵。世鈞在門外站了一會,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來。這次那看弄堂的卻看見了他,就從小屋裡迎了出來,向世鈞點點頭笑笑。世鈞從前常常給他錢的,因為常常在顧家談到很晚才走,弄堂口的鐵門已經拉上了,要驚動看弄堂的替他開鐵門。現在這看弄堂的和他點頭招呼,世鈞便帶笑問道:「顧家他們搬走了?」

  看弄堂的笑道:「還是去年年底搬的。我這兒有他們兩封信,要曉得他們地址就給他們轉去了,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聽?」說著,便從窗外探手進去,在桌上摸索著尋找那兩封信。剛才和他談天的那個女傭始終立在窗外,在窗口斜倚著,她連忙一偏身讓開了。向來人家家裡的事情都是靠傭人替他們傳播出去的,顧家就是因為沒有用傭人,所以看弄堂的儘管消息靈通,對於弄內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帳,獨有顧家的事情他卻不大熟悉,而且因為曼璐過去的歷史,好像他們家的事情總有些神秘性似的,他們不說,人家就也不便多問。

  世鈞道:「住在他們樓下的還有一個劉家呢,搬到什麼地方去了,你可知道?」看弄堂的喃喃地道:「劉家——好像說搬到虹口去了吧。顧家是不在上海了,我聽見拉塌車的說,說上北火車站嘛。」世鈞心裡怦的一跳,想道:「北火車站。曼楨當然是嫁了慕瑾,一同回去了,一家子都跟了去,靠上了慕瑾了。曼楨的祖母和母親的夢想終於成為事實了。」

  他早就知道,曼楨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有這個意思,而且他覺得這並不是兩位老太太一廂情願的想法。慕瑾對曼楨很有好感的,至於他對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,曼楨沒有說,可是世鈞直覺地知道她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他。並不是他多疑,實在是兩個人要好到一個程度,中間稍微有點隔閡就不能不感覺到。她對慕瑾非常佩服,這一點她是並不諱言的,她對他簡直有點英雄崇拜的心理,雖然他是默默地工作著,準備以一個鄉村醫生終老的。世鈞想道:「是的,我拿什麼去跟人家比,我的事業才開始倒已經中斷了,她認為我對家庭投降了,對我非常失望。不過因為我們已經有兩三年的歷史,所以她對我也不無眷戀。但是兩三年間,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,而慕瑾來過不久,我們就大吵,這該不是偶然的事情。當然她絕對不是藉故和我爭吵,只是因為感情上先有了癥結在那裡,所以一觸即發了。」

  看弄堂的把兩封信遞給他,一封是曼楨的弟弟的學校裡寄來的,大約是成績報告單。還有一封是他寫給曼楨的,他一看見自己的字跡便震了一震。信封上除了郵戳之外還有一個圓圈形的醬油漬,想必看弄堂的曾經把菜碗放在上面。他把兩封信拿在手裡看了一看,便向看弄堂的微笑著點了個頭,說:「好,我——想法子給他們轉寄去。」就拿著走了。

  走出弄堂,街燈已經亮了。他把他寫給曼楨的那封信拿出來辨認了一下。是第二封信。

  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。其實第一封信已經把話說盡說絕了,第二封根本就是多餘的。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。

  賣蘑菇豆腐乾的人遠遠吆喝著。那人又來了。每天差不多這時候,他總是到這一帶來叫賣,大街小巷都串遍,一個瘦長身材的老頭挽著個籃子,曼楨住的弄堂裡,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。世鈞一聽見那聲音,就想起他在曼楨家裡消磨過的無數的黃昏。」豆——幹!五香蘑菇豆——幹!」沉著而蒼涼的呼聲,漸漸叫到這邊來了,叫得人心裡發空。

  於是他又想著,還可以到她姊姊家裡去問問,她姊姊家他上回去過一次,門牌號數也還記得,只是那地方很遠,到了那兒恐怕太晚了。他就多走了幾步路,到附近一家汽車行叫了一輛汽車,走到虹橋路,天色倒還沒有黑透。下了車一撳鈴,依舊在鐵門上開了一個方洞,一個僕人露出半邊臉來,似乎還是上次那個人。世鈞道:「我要見你們太太。我姓沈,我叫沈世鈞。」那人頓了一頓,方道:「太太恐怕出去了,我瞧瞧去。」說著,便把方洞關上了。世鈞也知道這是闊人家的僕役應付來客的一種慣伎,因為不確定主人見與不見,所以先說著活動話。可是他心裡還是很著急,想著曼楨的姊姊也許倒是剛巧出去了。其實她姊夫要是在家,見她姊夫也是一樣,剛才忘問一聲。

  在門外等著,他也早料到的,一等就等了許久。終於聽見裡面撥去門閂,開了一扇側門,那僕人閃在一邊,說了聲:「請進來。」他等世鈞走進來,依舊把門閂上了,然後在前面引路,沿著一條煤屑鋪的汽車道走進去,兩旁都是厚厚的冬青牆。在這傍晚的時候,園子裡已經昏黑了,天上倒還很亮,和白天差不多。映著那淡淡的天色,有一鉤淡金色的蛾眉月。

  世鈞在樓窗下經過,曼楨在樓上聽見那腳步聲,皮鞋踐踏在煤屑路上,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特異之點,但是這裡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人穿疲鞋的,僕人們都穿布鞋,曼璐平常總穿繡花鞋,祝鴻才穿的是那種粉底直貢呢鞋子。他們家也很少來客。這卻是什麼人呢?曼楨躺在床上,竭力撐起半身,很注意地向窗外看著,雖然什麼也看不見,只看見那一片空明的天,和天上細細的一鉤淡金色的月亮。她想,也許是世鈞來了。但是立刻又想著,我真是瘋了,一天到晚盼望世鈞來救我,聽見腳步聲音就以為是世鈞。那皮鞋聲越來越近,漸漸地又由近而遠。曼楨心裡急得什麼似的,因想道:「管他是誰呢,反正我喊救命。」可是她病了這些時,發熱發得喉嚨都啞了,她總有好些天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了,所以自己還不大覺得。這時候一張開嘴,自己都吃一驚,這樣啞著嗓子叫喊,只聽見喉嚨管裡發出一種沙沙之聲罷了。

  房間裡黑沉沉的,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,阿寶自從上回白拿了她一隻戒指,就沒有再進來過,一直是張媽照料著。張媽剛巧走開了一會,到廚房裡吃年糕去了。這還是正月裡,家裡剩下很多的年糕,傭人們也可以隨時做著吃。張媽煮了一大碗年糕湯,才呷了一口,忽見阿寶鬼鬼祟祟地跑進來,低聲叫道:「張奶奶,快上去!叫你呢!」張媽忙放下碗來,問道:「太太叫我?」阿寶略點了點頭,附耳說道:「叫你到後頭房去看著。留點神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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