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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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便跑出去了。這間空房關了許久,灰塵滿積,呼吸都有點窒息。世鈞一個人坐在這裡,萬分無聊,又在窗前站了一會,窗臺上一層浮灰,便信手在那灰上畫字,畫畫又都抹了,心裡亂得很,只管盤算著見到曼楨應當怎樣對她解釋,又想著慕瑾昨天來,不知道看見了曼楨沒有,慕瑾不曉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楨解約的事——她該不會告訴他吧?她正在氣憤和傷心的時候,對於慕瑾倒是一個很好的機會。想到這裡,越發心裡像火燒似的,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曼楨,把事情挽回過來。 好容易盼到後門口門鈴響,聽見高媽去開門,世鈞忙跟了出去,見是顧太太。便迎上去笑道:「伯母回來了。」他這次從南京來,和顧太太還是第一次見面,顧太太看見他,卻一句寒暄的話也沒有,世鈞覺得很奇怪,她那神氣倒好像有點張皇。他再轉念一想,一定是她已經知道他和曼楨鬧決裂了,所以生氣。他這樣一想,不免有點窘,一時就也說不出話來。 顧太太本來心裡懷著個鬼胎,所以怕見他,一見面,卻又覺得非常激動,恨不得馬上告訴他。她心裡實在是又急又氣,苦於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,見到世鈞,就像是見了自己的人似的,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。在樓下究竟說話不便,因道:「上樓去坐。」她引路上樓,樓上兩間房都鎖著,房門鑰匙她帶在身邊,便伸手到口袋裡去拿,一摸,卻摸到曼璐給的那一大疊鈔票。那種八成舊的鈔票,摸上去是溫軟的,又是那麼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疊。 錢這樣東西,確實有一種奧妙的力量,顧太太當時不由得就有一個感覺,覺得對不起曼璐。和曼璐說得好好的,這時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,告訴了世鈞,年青人都是意氣用事的,勢必要驚官動府,鬧得不可收拾。再說,他們年青人的事,都是拿不准的,但看他和曼楨兩個人,為一點小事就可以鬧得把訂婚戒指都扔了,要是給他知道曼楨現在這樁事情,他能說一點都不在乎嗎?到了兒也不知道他們還結得成結不成婚,倒先把鴻才這頭的事情打散了,反而兩頭落空。這麼一想,好像理由也很多。人的理智,本來是不十分靠得住的,往往做了利欲的代言人,不過自己不覺得罷了。 顧太太把鑰匙摸了出來,便去開房門。她這麼一會兒工夫,倒連換了兩個主意,鬧得心亂如麻。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汗還是手顫,那鑰匙開來開去也開不開,結果還是世鈞代她開了。兩人走進房內,世鈞便搭訕著問道:「老太太也出去了?」 顧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:「呃——嗯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我腰疼,我一個人先回來了。」她去給世鈞倒茶,世鈞忙道: 不要倒了,伯母歇著吧。曼楨到哪兒去了,可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?」顧太太背著身子在那兒倒茶,倒了兩杯,送了一杯過來,方道:「曼楨病了,在她姊姊家,想在她那兒休息幾天。」 世鈞道:「病了?什麼病?」顧太太道:「沒什麼要緊。過兩天等她好了叫她給你打電話。你在上海總還有幾天耽擱?」她急於要打聽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,但是世鈞並沒有答她這句話,卻道:「我想去看看她。那兒是在虹橋路多少號?」顧太太遲疑了一下,因道:「多少號——我倒不知道。我這人真糊塗,只認得那房子,就不知道門牌號碼。」說著,又勉強笑了一笑。 世鈞看她那樣子分明是有意隱瞞,覺得十分詫異。除非是曼楨自己的意思,不許她母親把地址告訴他,不願和他見面。但是無論怎麼樣,老年人總是主張和解的,即使顧太太對他十分不滿,怪他不好,她至多對他冷淡些,也決不會夾在裡面阻止他們見面。他忽然想起剛才高媽說的,昨天慕瑾來過。難道還是為了慕瑾?…… 不管是為什麼原因,顧太太既然是這種態度,他也實在對她無話可說,只有站起身來告辭。走出來就到一片店裡借了電話簿子一翻,虹橋路上只有一個祝公館,當然就是曼楨的姊姊家了。他查出門牌號碼,立刻就雇車去,到了那裡,只是一座大房子,一帶花磚圍牆。世鈞去撳鈴,鐵門上一個小方洞一開,一個男僕露出半張臉來,世鈞便道:「這兒是祝公館嗎?我來看顧家二小姐。」那人道:「你貴姓?」世鈞道:「我姓沈。」 那人把門洞豁啦一關,隨即聽見裡面煤屑路上哢嚓哢嚓一陣腳步聲,漸漸遠去,想是進去通報了。但是世鈞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時候,也沒有人來開門。他很想再撳一撳門鈴,又忍住了。這座房子並沒有左鄰右舍,前後都是荒地和菜園,天寒地凍,四下裡鴉雀無聲。下午的天色黃陰陰的,忽然起了一陣風,半空中隱隱地似有女人的哭聲,風過處,就又聽不見了。世鈞想道:「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,不會是房子裡吧?這地方離虹橋公墓想必很近,也許是墓園裡新墳上的哭聲。」再凝神聽時,卻一點也聽不見了,只覺心中慘戚。 正在這時候,鐵門上的門洞又開了,還是剛才那男僕,向他說道:「顧家二小姐不在這兒。」世鈞呆了一呆,道:「怎麼?我剛從顧家來,顧太太說二小姐在這兒嘛。」那男僕道:「我去問過了,是不在這兒。」說著,早已豁啦一聲又把門洞關上了。 世鈞想道:「她竟這樣絕情,不肯見我。」他站在那裡發了一會怔,便又舉手拍門,那男僕又把門洞開了,世鈞道:「喂,你們太太在家麼?」他想他從前和曼璐見過一面的,如果能見到她,或者可以托她轉圜。但是那男僕答道:「太太不舒服,躺著呢。」世鈞沒有話可說了。拖他來的黃包車因為這一帶地方冷清,沒有什麼生意,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,見世鈞還站在那裡,便問他可要拉他回去。那男僕眼看著他上車走了,方才把門洞關上。 阿寶本來一直站在門內,不過沒有露面,是曼璐不放心,派她來的,怕那男僕萬一應付得不好。這時她便悄悄地問道:「走了沒有?」那男僕道:「走了走了!」阿寶道:「太太叫你們都進去,有話關照你們。」她把幾個男女僕人一齊喚了進去,曼璐向他們說道:「以後有人來找二小姐,一概回他不在這兒。 二小姐是在我們這兒養病,你們小心伺候,我決不會叫你們白忙的。她這病有時候明白,有時候糊塗,反正不能讓她出去,我們老太太把她重托給我了,跑了可得問你們。可是不許在外頭亂說,明白不明白?」眾人自是喏喏連聲。曼璐又把年賞提早發給他們,比往年加倍。僕人們都走了,只剩阿寶一個人在旁邊,阿寶見事情已經過了明路,便向曼璐低聲道:「大小姐,以後給二小姐送飯,叫張媽去吧,張媽力氣大。剛才我進去的時候,差點兒都給她沖了出來,我拉都拉不住她。」 說到這裡,又把聲音低了一低,悄悄地道:「不過我看她那樣子,好像有病,站都站不穩。」曼璐皺眉道:「怎麼病了?」阿寶輕聲道:「一定是凍的——給她砸破那扇窗子,直往裡頭灌風,這大冷天,連吹一天一夜,怎麼不凍病了。」曼璐沉吟了一會,便道:「得要給她挪間屋子。我去看看去。」阿寶道:「你進去可得小心點兒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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