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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藥片去看曼楨,後樓那兩間空房,里間一道鎖,外面一道鎖,先把外面那扇門開了,叫阿寶和張媽跟進去,在通里間的門口把守著,再去開那一扇門。

  隔著門,忽然聽見裡面嗆啷啷一陣響,不由得吃了一驚,其實還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,在寒風中自己開闔著,每次砰的一關,就有一些碎玻璃紛紛落到樓下去,嗆啷啷跌在地上。

  曼楨是因為夜間叫喊沒有人聽見,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,她手上也割破了,用一塊手帕包著。她躺在床上,一動也不動。

  曼璐推門進去,她便把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曼璐。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樣子,簡直就像要死了,今天倒已經起來走動了,可見是假病——這樣看來,她姊姊竟是同謀的了。她想到這裡,本來身上有寒熱的,只覺得熱氣像一蓬火似的,轟的一聲,都奔到頭上來,把臉漲得通紅,一陣陣的眼前發黑。

  曼璐也自心虛,她強笑道:「怎麼臉上這樣紅?發燒呀?」

  曼楨不答。曼璐一步步地走過來,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攔著路,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來。風吹著那破玻璃窗,一開一關,「哐」一關,發出一聲巨響,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。

 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,道:「我要回去。你馬上讓我回去,我也就算了,譬如給瘋狗咬了。」曼璐道:「二妹,這不是賭氣的事。我也氣呀,我怎麼不氣,我跟他大鬧,不過鬧又有什麼用,還能真拿他怎麼樣?要說他這個人,實在是可恨,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,這個我是知道的,有好兩年了,還是我們結婚以前,他看見你就很羡慕。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,昨天要不是喝醉了,他再也不敢這樣。只要你肯原諒他,他以後總要好好地補報你,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。」曼楨劈手把桌上一隻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,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,湯汁流了一地,碗也破了,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瓷片,道:「你去告訴祝鴻才,他再來可得小心點,我有把刀在這兒。」

  曼璐默然半晌,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,終於說道:「你別著急,現在先不談這些,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。」

  曼楨道:「你倒是讓回去不讓我回去?」說著,就扶著桌子,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走,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,一刹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。曼楨手裡還抓著那半隻破碗,像刀鋒一樣的銳利,曼璐也有些害怕,喃喃地道:「幹什麼,你瘋了?」在掙扎間,那只破碗脫手跌得粉碎,曼楨喘著氣說道:「你才瘋了呢,你這都幹的什麼事情,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,你還是個人嗎?」曼璐叫道:「我串通了害你?我都冤枉死了,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氣——」曼楨道:「你還耍賴!你還耍賴!」

  她實在恨極了,唰的一聲打了曼璐一個耳刮子。這一下打得不輕,連曼楨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。她怔住了,曼璐也怔住了,曼璐本能地抬起手來,想在面頰上摸摸,那只手卻停止在半空中。她紅著半邊臉,只管呆呆地站在那裡,曼楨見了,也不知怎麼的,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,過去這許多年來受著她的幫助,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感激的話。固然自己家裡人是談不上什麼施恩和報恩,同時也是因為骨肉至親之間反而有一種本能的羞澀,有許多話都好像不便出口。

  在曼璐是只覺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。剛才這一巴掌打下去,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一筆帳,曼璐自己想想,覺得真冤,她又是氣忿又是傷心,尤其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楨這樣一副烈女面孔。她便冷笑了一聲道:「哼,倒想不到,我們家裡出了這麼個烈女,啊?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,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!我做舞女做妓女,不也受人家欺負,我上哪兒去撒嬌去?

  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,一樣姊妹兩個,憑什麼我就這樣賤,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?」她越說聲音越高,說到這裡,不知不覺的,竟是眼淚流了一臉。阿寶和張媽守在門外,起先聽見房內扭打的聲音,已是吃了一驚,推開房門待要進來拉勸,後來聽見曼璐說什麼做舞女做妓女,自然這些話都是不願意讓人聽見的,阿寶忙向張媽使了個眼色,正要退出去,依舊把門掩上,曼楨卻趁這機會搶上前去,橫著身子向外一沖。

  曼璐來不及攔住她,只扯著她一隻胳膊,兩人便又掙扎起來,曼楨嚷道:「你還不讓我走?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?你還能把我關一輩子?還能把我殺了?」曼璐也不答言,只把她狠命一摔摔開了,曼楨究竟發著熱,身上虛飃飃的,被曼璐一甩,她連退兩步,然後一跌跌出去多遠,坐在地下,一隻手正撳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,不禁噯喲一聲。曼璐倒已經嘎吱嘎吱踏著碎瓷片跑了出去,把房門一關,鑰匙嗒的一響,又從外面鎖上了。

  曼楨手上拉了個大口子,血涔涔地流下來。她把手拿起來看看,一看,倒先看見手上那只紅寶石戒指。她的貞操觀念當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,她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愧對世鈞的地方,但是這時候看見手上戴的那只戒指,心裡卻像針紮了一下。

  世鈞——他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?他可會到這兒來找她?

  她母親也不知道來過沒有?指望母親搭救是沒有用的,母親即使知道實情,也決不會去報告警察局,一來家醜不可外揚,而且母親是篤信「從一而終」的,一定認為木已成舟,只好馬馬虎虎的就跟了鴻才吧。姊姊這方面再壓上一點壓力,母親她又是個沒主意的人,唯一的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,和世鈞商量。但是世鈞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?

  她扶著窗臺爬起來,窗櫺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,像尖刀山似的。窗外是花園,冬天的草皮地光禿禿的,特別顯得遼闊。四面圍著高牆,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牆有這樣高。花園裡有一棵紫荊花,枯藤似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擺著。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見人家說,紫荊花底下有鬼的。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,但是,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,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種陰森之感。她要是死在這裡,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?反正不能糊裡糊塗地死在這裡,死也不服這口氣。房間裡只要有一盒火柴,她真會放火,趁亂裡也許可以逃出去。

  忽然聽見外面房間裡有人聲,有一個木匠在那裡敲敲打打工作著。是預備在外房的房門上開一扇小門,可以從小門裡面送飯,可是曼楨並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,猜著也許是把房門釘死了,把她當一個瘋子那樣關起來。那釘錘一聲一聲敲下來,聽著簡直錐心,就像是釘棺材板似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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