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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顧太太被她說得心裡很是淒慘,因道:「說雖然這樣說,到底還是不行。這樣你太委屈了。」曼璐道:「誰叫我嫁的這男人太不是東西呢!再說,這回要不是因為我病了,也不會鬧出這個事情來。我真沒臉見媽。」說到這裡,她直擦眼淚。

  顧太太也哭了。

  顧太太這時候心裡難過,也是因為曼楨,叫她就此跟了祝鴻才,她一定是不願意的,但是事到如今,也只好委曲求全了。曼璐的建議,顧太太雖然還是覺得不很妥當,也未始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。

  顧太太泫然了一會,便站起來說:「我去看看她去。」曼璐一骨碌坐了起來,道:「你先別去——」隨又把聲音壓得低低的,秘密地說道:「你不知道,鬧得厲害著呢,鬧著要去報警察局。」顧太太失驚道:「噯呀,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懂事,這種事怎麼能嚷嚷出去,自己也沒臉哪。」曼璐低聲道:「是呀,大家沒臉。鴻才他現在算是在社會上也有點地位了,這要給人家知道了,多丟人哪。」顧太太點頭道:「我去勸勸她去。」

  曼璐道:「媽,我看你這時候還是先別跟她見面,她那脾氣你知道的,你說的話她幾時聽過來著,現在她又是正在火頭上。」

  顧太太不由得也躊躇起來,道:「那總不能由著她的性兒鬧。」

  曼璐道:「是呀,我急得沒辦法,只好說她病了,得要靜養,誰也不許上她屋裡去,也不讓她出來。」顧太太聽到這話,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打了個寒噤,覺得有點不對。

  曼璐見她呆呆的不作聲,便道:「媽,你先別著急,再等兩天,等她火氣下去了些,那時候我們慢慢地勸她,只要她肯了,我們馬上就把喜事辦起來,鴻才那邊是沒問題的,現在問題就在她本人,還有那姓沈的——你說他們已經訂婚了?」顧太太道:「是呀,這時候拿什麼話去回人家?」曼璐道:「他現在可在上海?」顧太太道:「就是昨天早上到上海來的。」

  曼璐道:「她上這兒來他知道不知道?」顧太太道:「不知道吧,他就是昨天早上來過一趟,後來一直也沒來過。」曼璐沉吟道:「那倒顯著奇怪,兩人吵了架了?」顧太太道:「你不說我也沒想到,昨天聽老太太說,曼楨把她那個訂婚戒指掉到字紙簍裡去了。別是她存心扔的?」曼璐道:「准是吵了架了。不知道因為什麼?不是又為了慕瑾吧?」慕瑾和曼楨一度很是接近,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覺得痛心,永遠念念不忘的。顧太太想了一想,道:「不會是為了慕瑾,慕瑾昨天倒是上我們那兒去來著,那時候世鈞早走了,兩人根本沒有遇見。」曼璐道:「哦,慕瑾昨天來的?他來有什麼事嗎?」她突然勾起了滿腔醋意,竟忘記了其他一切。

  顧太太道:「他是給我們送喜帖兒來的——你瞧,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,又叫我說漏了!我這會兒是急糊塗了。」曼璐呆了一呆,道:「哦,他要結婚了?」顧太太道:「就是今天。」

  曼璐微笑道:「你們昨天說要去吃喜酒,就是吃他的喜酒呀?

  這又瞞著我幹嗎?」顧太太道:「是你二妹說的,說先別告訴你,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。」

  但是這兩句話在現在這時候給曼璐聽到,卻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。因為她發現她妹妹對她這樣體貼,這樣看來,家裡這許多人面前,還只有二妹一個人是她的知己,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對不起人了。她突然覺得很慚愧,以前關於慕瑾的事情,或者也是錯怪了二妹,很不必把她恨到這樣,現在可是懊悔也來不及了,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辯解著,事已至此,也叫騎虎難下,只好惡人做到底了。

 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著,把床前的電話線握在手裡玩弄著,那電話線圓滾滾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。顧太太突然說道:「好好的一個人,不能就這樣不見了。我回去怎麼跟他們說呢?」曼璐道:「老太太不要緊的,可以告訴她實話。就怕她嘴不緊。你看著辦吧。弟弟他們好在還小,也不懂什麼。」

  顧太太緊皺著眉頭道:「你當他們還是小孩哪,偉民過了年都十五啦。」曼璐道:「他要是問起來,就說二妹病了,在我這兒養病呢。就告訴他是肺病,以後不能出去做了,以後家裡得省著點過,住在上海太費了,得搬到內地去。」顧太太茫然道:「幹嗎?」曼璐低聲道:「暫時避一避呀,免得那姓沈的來找她。」顧太太不語。她在上海居住多年,一下子叫她把這份人家拆了,好像連根都鏟掉了,她實在有點捨不得。

 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二意,拿起電話來就打了一個到鴻才的辦事處,他們那裡有一個茶房名叫小陶,人很機警,而且知書識字,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,家裡雖然有當差的,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得用的人,她叫他馬上來一趟。掛上電話,她對顧太太說:「我預備叫他到蘇州去找房子。」顧太太道:「搬到蘇州去,還不如回鄉下去呢,老太太老惦記著要回去。」

  曼璐卻嫌那邊熟人太多,而且世鈞也知道那是他們的故鄉,很容易尋訪他們的下落。她便說:「還是蘇州好,近些。反正也住不長的,等這兒辦喜事一有了日子,馬上就得接媽回來主婚。以後當然還是住在上海,孩子們上學也方便些。大弟弟等他畢業了,也別忙著叫他去找事,讓他多念兩年書,趕明兒叫鴻才送他出洋留學去。媽吃了這麼些年的苦,也該享享福了,以後你跟我過,我可不許你再洗衣裳做飯了,媽這麼大年紀了,實在不該再做這樣重的事,昨天就是累的,把腰都扭了。你都不知道,我聽著心裡不知多難受呢!」一席話把顧太太說得心裡迷迷糊糊的,尤其是她所描繪的大弟弟的錦繡前程。

  母女倆談談說說,小陶已經趕來了,曼璐當著她母親的面囑咐他當天就動身,到蘇州去賃下一所房子,日內就要搬去住了,臨時再打電報告他,他好到車站上去迎接。又叫顧太太趕緊回去收拾東西,叫汽車送她回去,讓小陶搭她的車子一同走。顧太太本來還想要求和曼楨見一面,當著小陶,也沒好說什麼,只好就這樣走了,身上揣著曼璐給的一筆錢。

  顧太太坐著汽車回去,心裡一直有點惴惴的,想著老太太和孩子們等會問起曼楨來,應當怎樣對答。這時候想必他們吃喜酒總還沒有回來。她一撳鈴,是劉家的老媽子來開門,一開門就說:「沈先生來了,你們都出去了,他在這兒等了半天了。」顧太太心裡撲通一跳,這一緊張,幾乎把曼璐教給她的話全都忘得乾乾淨淨,當下也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,和世鈞相見。原來世鈞從昨天和曼楨鬧翻了,離開顧家以後,一直就一個人在外面亂走,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裡去,一夜也沒有睡。今天下午他打了個電話到曼楨的辦公處,一問,曼楨今天沒有來,他心裡想她不要是病了吧,因此馬上趕到她家裡來,不料他們全家都出去了,劉家的老媽子告訴他曼楨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,是她姊姊家派汽車來接的,後來就沒有回來過。

  世鈞因為昨天就聽見說她姊姊生病,她一定是和她母親替換著前去照料,但不知道她今天回來不回來。劉家那老媽子倒是十分殷勤,讓他進去坐,顧家沒有人在家,把樓上的房門都鎖了起來,只有樓下那間空房沒有上鎖,她便從她房東家裡端了一把椅子過去,讓世鈞在那邊坐著。那間房就是從前慕瑾住過的,那老媽子便笑道:「從前住在這兒那個張先生,昨天又來了。」世鈞略怔了一怔,因笑道:「哦?他這次來,還住在這兒吧?」那老媽子道:「那倒不曉得,昨天沒住在這兒。」正說著,劉家的太太在那邊喊:「高媽!高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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