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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世鈞又是半天不作聲。最後他說:「我知道,你一定覺得我這人太軟弱了,自從我那回辭了職。」其實他辭職一大半也還是為了她。他心裡真有說不出來的冤苦。

  曼楨不說話,世鈞便又用低沉的聲音說道:「我知道,你一定對我很灰心。」他心裡想:「你一定懊悔了。你這時候想起慕瑾來,一定覺得懊悔了。」他的腦子裡突然充滿了慕瑾,曼楨可是一點也不知道。她說:「我並沒有覺得灰心,不過我很希望你告訴我實話,你究竟還想不想出來做事了?我想你不見得就甘心在家裡待著,過一輩子,像你父親一樣。」世鈞道:「我父親不過腦筋舊些,也不至於這樣叫你看不起!」曼楨道:「我幾時看不起他了,是你看不起人!我覺得我姊姊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,她沒有錯,是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逼得她這樣的。要說不道德,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!」

  世鈞覺得她很可以不必說得這樣刺耳。他惟有一言不發,默默地坐在那裡,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。

  曼楨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放在他面前,苦笑著說:「也不值得為它這樣發愁。」她說這話的口吻是很灑脫的,可是喉嚨不聽話,聲音卻有點異樣。

  世鈞愣了一會,終於微笑道:「你這是幹什麼?才在那兒說人家那是演戲,你也要過過戲癮。」曼楨不答。世鈞看見她那蒼白的緊張的臉色,他的臉色也慢慢地變了。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來,順手就往字紙簍裡一丟。

  他站起來,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嚕呼嚕拿起來就走。為了想叫自己鎮定一些,他臨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來,一口氣喝完了。但是身上還是發冷,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,出去的時候隨手把門一帶,不料那房門就「砰」的一聲關上了。那一聲「砰!」使他和曼楨兩人同樣地神經上受到劇烈的震動。

  天冷,一杯熱茶喝完了,空的玻璃杯還在那裡冒熱氣,就像一個人的呼吸似的。在那寒冷的空氣裡,幾縷稀薄的白煙從玻璃杯裡飄出來。曼楨呆呆地望著。他喝過的茶杯還是熱乎乎的,他的人倒已經走遠了,再也不回來了。

  她大哭起來了。無論怎麼樣抑制著,也還是忍不住嗚嗚的哭出聲來。她向床上一倒,臉伏在枕頭上,一口氣透不過來,悶死了也好,反正得壓住那哭聲,不能讓她祖母聽見了。

  聽見了不免要來查問,要來勸解,她實在受不了那個。

 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樓下。後來她聽見祖母的腳步聲上樓來了,忙把一張報紙拉過來,預備躺在床上看報,把臉遮住了。報紙一拉過來,便看見桌上兩疊炒票,祖母看見了要覺得奇怪的,她連忙把鈔票塞在枕頭底下。

  她祖母走進來便問:「世鈞怎麼走了?」曼楨道:「他有事情。」老太太道:「不來吃飯了?我倒特為買了肉,樓底下老媽子上菜場去,我托她給我們帶了一斤肉來。還承人家一個情!我把米也淘多了,你媽這時候不回來,橫是也不見得回來吃飯了。」

  她只管嘟囔著,曼楨也不接口,自顧自看她的報。忽然聽見「咕」的一響,是老年人骨節的響聲,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,在字紙簍裡揀廢紙去生煤球爐子。曼楨著急起來,想起字紙簍裡她那只戒指。先還想著未見得剛巧給她看見了,才在那兒想著,她已經嚷了起來道:「咦,這不是你的戒指麼?

  怎麼掉了字紙簍裡去了?」曼楨只得一翻身坐了起來,笑道:「噯呀,一定是我剛才扔一張紙,這戒指太大了,一溜就溜下來了。」她祖母道:「你這孩子,怎麼這樣粗心哪?這要丟了怎麼辦?人家不要生氣嗎?瞧你,還像沒事人兒似的!」著實數說了她一頓,掀起圍裙來將那戒指上的灰塵擦了擦,遞過來交給她,她也不能不接著。她祖母又道:「這上頭裹的絨線都髒了,你把它拆下來吧,趁早也別戴著了,拿到店裡收一收緊再戴。」曼楨想起世鈞從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絨線衫上揪下一截絨線來,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,這時候想起來,心裡就像萬箭攢心一樣。

  她祖母到樓下去生爐子去了。曼楨找到一隻不常開的抽屜,把戒指往裡面一擲。但是後來,她聽見她母親回來了,她還是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,因為她母親對於這種地方向來很留心,看見她手上少了一樣東西,一定要問起的。母親又不像祖母那樣容易搪塞,祖母到底年紀大了。

  顧太太一回來就說:「我們的門鈴壞了,我說怎麼撳了半天鈴也沒人開門。」老太太道:「剛才世鈞來也還沒壞嘛!」顧太太頓時笑逐顏開,道:「哦,世鈞來啦?」老太太道:「來過了又走了——待會兒還來不來吃晚飯呀?」她只惦記著這一斤肉。曼楨道:「沒一定。媽,姊姊可好了點沒有?」顧太太搖頭歎息道:「我看她那病簡直不好得很。早先不是說有胃病嗎,這次我聽她說,哪兒是胃病,是癆病蟲鑽到腸子裡去了。」

  老太太叫了聲「啊呀」。曼楨也怔住了,說:「是腸結核?」顧太太又悄聲道:「姑爺是一天到晚不回家,有本事家裡一個人病到這樣,他一點也不管!」老太太也悄聲道:「她這病橫也是氣出來的!」顧太太道:「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憐,一共也沒過兩天舒服日子。人家說『三兩黃金四兩福』,這孩子難道就這樣沒福氣!」說著,不由得淚隨聲下。

  老太太下樓去做飯,顧太太攔著她說:「媽,我去做菜去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你就歇會兒吧——才回來。」顧太太坐下來,又和曼楨說:「你姊姊非常地惦記你,直提說你。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。哦,不過這兩天世鈞來了,你也走不開。」曼楨說:「沒關係的,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。」顧太太卻向她一笑,道:「不好。人家特為到上海來一次,你還不陪陪他。姊姊那兒還是過了這幾天再去吧。病人反正都是這種脾氣,不管是想吃什麼,還是想什麼人,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來;真來了,倒許她又嫌煩了。」坐著說了一會話,顧太太畢竟還是系上圍裙,下樓去幫著老太太做飯去了。

  吃完飯,有幾床褥單要洗,顧太太想在年前趕著把它洗出來,此外還有許多髒衣服,也不能留著過年。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東西,婆媳倆吃過飯就忙著去洗衣服,曼楨一個人在屋裡發怔,顧太太還以為她是在等世鈞。其實,她心底裡也許還是有一種期待,想著他會來的。難道真的從此就不來了。她怎麼著也不能相信。但是他要是來的話,他心裡一定也很矛盾的。撳撳鈴沒有人開門,他也許想著是有意不開門,就會走了。剛巧這門鈴早不壞,遲不壞,偏偏今天壞了。曼楨就又添上一樁憂慮。

  平時常常站在窗前看著他來的,今天她卻不願意這樣做,只在房間裡坐坐,靠靠,看看報紙,又看看指甲。太陽影子都斜了,世鈞也沒來。他這樣負氣,她又負氣了——就是來了也不給他開門。但是命運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,才這樣決定了,就聽見敲門的聲音。母親和祖母在浴室裡嘩嘩嘩放著水洗衣服,是決聽不見的。樓下那家女傭一定也出去了,不然也不會讓人家這樣「哆哆哆」一直敲下去。要開門還得她自己去開,倒是去不去呢?有這躊躇的工夫,就聽出來了,原來是廚房裡「哆哆哆哆」斬肉的聲音——還當是有人敲門。她不禁惘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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