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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第二天動身,他們乘的是午後那一班火車,在車上吃了晚飯。到了上海,世鈞送他舅舅回家去,在舅舅家裡坐了一會。他舅舅說:「這樣晚了,還不就住在這兒了。這大冷天,可別碰見剝豬玀的,一到年底,這種事情特別多。」世鈞笑著說他不怕,依舊告辭出來,叫了部黃包車,連人帶箱子,拖到叔惠家裡。他們已經睡了,叔惠的母親又披衣起來替他安排床鋪,又問他晚飯吃過沒有。世鈞笑道:「早吃過了,剛才在我舅舅家裡又吃了面。」

  叔惠這一天剛巧也在家裡,因為是星期六。兩人聯床夜話,又像是從前學生時代的宿舍生活了。世鈞道:「我告訴你一個笑話。那天我送你們上火車,回到家裡,一鵬來了,告訴我說翠芝和他解除婚約了。」叔惠震了一震,道:「哦?為什麼?」世鈞道:「就是不知道呀!——這沒有什麼可笑的,可笑的在後頭。」他把這樁事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,說那天晚上在他家裡吃飯,飯後一鵬送翠芝回去,她就把戒指還了他,也沒說是為什麼理由。後來一鵬去問文嫻,因為文嫻是翠芝的好朋友。叔惠怔怔地聽著,同時就回想到清涼山上的一幕。

  那一天,他和翠芝帶著一種冒險的心情到廟裡去發掘和尚的秘密,走了許多冤枉路之後,也就放棄了原來的目標,看見山,就稚氣地說:「爬到山頂上去吧。」天色蒼蒼的,風很緊,爬到山頂上,他們坐在那裡談了半天。說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話,但是大家心裡或者都有這樣一個感想,想不到今日之下,還能夠見這樣一面。所以都捨不得說走,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。那一段路很不好走,上來了簡直沒法下去,後來還是他拉了她一把,才下去的。

  本來可以順手就吻她一下,也確實想這樣做的,但是並沒有。因為他已經覺得太對不起她了。那天他的態度,卻是可以問心無愧的。可真沒想到,她馬上回去就和一鵬毀約了,好像她忽然之間一刻也不能忍耐了。

  他正想得發了呆,忽然聽見世鈞在那裡帶笑帶說:「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——」叔惠便問道:「說誰?」世鈞道:「還有誰?一鵬呀。」叔惠道:「一鵬『比誰都聰明』?」世鈞笑道:這並不是我說的,是文嫻說的。怎麼,我說了半天你都沒聽見?睡著啦?」叔惠道:「不,我是在那兒想,翠芝真奇怪,你想她到底是為什麼?」世鈞道:「誰知道呢。反正她們那種小姐脾氣,也真是難伺候。」

  叔惠不語。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,點上香煙抽著。世鈞道:「也給我一支。」叔惠把一盒香煙一盒洋火扔了過來。世鈞道:「我今天太累了,簡直睡不著。」

  這兩天月亮升得很晚。到了後半夜,月光濛濛地照著瓦上霜,一片寒光,把天都照亮了。就有喔喔的雞啼聲,雞還當是天亮了。許多人家都養著一隻雞預備過年,雞聲四起,簡直不像一個大都市里,而像一個村落。睡在床上聽著,有一種荒寒之感。

  世鈞這天晚上思潮起伏,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才睡熟的。

  一覺醒來,看看叔惠還睡得很沉,褥單上落了許多香煙灰。世鈞也沒去喚醒他,心裡想昨天已經攪擾了他,害得他也沒睡好。世鈞起來了,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飯,還有叔惠的妹妹,世鈞問她考學校考取了沒有。她母親笑道:「考中了。

  你這先生真不錯。」世鈞吃完飯去看看,叔惠還沒有動靜,他便和許太太說了一聲,他一早便出門去,到曼楨家裡去了。

  到了顧家,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媽子開門放他進去。樓上靜悄悄的,顧老太太一個人在前樓吃粥。老太太看見他便笑道:「呦,今天這樣早呀!幾時到上海來的?」自從曼楨到南京去了一趟,她祖母和母親便認為他們的婚事已經成了定局了,而且有戒指為證,因此老太太看見他也特別親熱些。她向隔壁房間裡喊道:「曼楨,快起來吧,你猜誰來了?」世鈞笑道:「還沒起來呀?」曼楨接口道:「人家起了一個禮拜的早,今天禮拜天,還不應該多睡一會兒。」世鈞笑道:「叔惠也跟你一樣懶,我出來的時候他還沒升帳呢。」曼楨笑道:「是呀,他也跟我一樣的,我們全是職工,像你們做老闆的當然不同了。」世鈞笑道:「你是在那兒罵人啦!」曼楨在那邊房裡嗤嗤地笑著。老太太笑道:「快起來吧,這樣隔著間屋子嚷嚷,多費勁呀。」

  老太太吃完了早飯,桌上還有幾隻吃過的空飯碗,她一併收拾收拾,疊在一起,向世鈞笑道:「說你早,我們家幾個孩子比你還早,已經出去了,看打球去了。」世鈞道:「伯母呢?」老太太道:「在曼楨的姊姊家裡。她姊姊這兩天又鬧不舒服,把她媽接去了,昨晚上就住在那邊沒回來。」一提起曼楨的姊姊,便觸動了世鈞的心事,他臉上立刻罩上一層陰霾。

 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樓下去洗涮,曼楨在裡屋一面穿衣裳,一面和世鈞說著話,問他家裡這兩天怎麼樣,他侄兒的病好了沒有,世鈞勉強做出輕快的口吻和她對答著,又把一鵬和翠芝解約的事情也告訴了她。曼楨聽了道:「倒真是想不到,我們幾個人在一塊兒高高興興地吃飯,哪兒知道後來就演出這樣一幕。」世鈞笑道:「噯,很戲劇化的。」曼楨道:「我覺得這些人都是電影看得太多了,有時候做出的事情都是『為演戲而演戲』。」世鈞笑道:「的確有這種情形。」

  曼楨洗了臉出來,到前面房裡來梳頭。世鈞望著她鏡子裡的影子,突然說道:「你跟你姊姊一點也不像嘛。」曼楨道:「我也覺得不像。不過有時候自己看著並不像,外人倒一看見就知道是一家人。」世鈞不語。曼楨向他看了一眼,微笑道:「怎麼?有誰說我像我姊姊的?」世鈞依舊不開口,過了一會方才說道:「我父親從前認識你姊姊的。」曼楨吃了一驚,道:「哦,怪不得他一看見我就說,好像在哪兒見過的!」

  世鈞把他母親告訴他的話一一轉述給她聽。曼楨聽著,卻有點起反感,因為他父親那樣道貌岸然的一個人,原來還是個尋花問柳的慣家。世鈞說完了,她便問道:「那你怎麼樣說的呢?」世鈞道:「我就根本否認你有姊姊。」曼楨聽了,臉上便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氣。世鈞便又說道:「其實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,你是一出學校就做寫字間工作的。不過對他們解釋這些事情,一輩子也解釋不清楚,還不如索性賴得乾乾淨淨的。」

  曼楨靜默了一會,方才淡淡地笑了一笑,道:「其實姊姊現在已經結婚了,要是把這個實情告訴你父親,也許他老人家不會這樣固執了——而且我姊姊現在這樣有錢。」世鈞道:「那——我父親倒也不是那種只認得錢的人。」曼楨道:「我不是這意思,不過我覺得這樣瞞著他也不是事。瞞不住的。只要到我們弄堂裡一問就知道了。」世鈞道:「我也想到了這一點。我想頂好是搬一個家。所以我這兒帶了點錢來。搬家得用不少錢吧?」他從口袋裡拿出兩疊鈔票來,笑道:「這還是我在上海的時候陸續攢下的。」

  曼楨望著那錢,卻沒有什麼表示。世鈞催她道:「你先收起來,別讓老太太看見了,她想是怎麼回事。」一面說,一面就把桌上一張報紙拉過來,蓋在那鈔票上面。曼楨道:「那麼,將來你父親跟我姊姊還見面不見面呢?」世鈞頓一頓道:「以後可以看情形再說。暫時我們只好——不跟她來往。」曼楨道:「那叫我怎麼樣對她解釋呢?」

  世鈞不作聲。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報。曼楨道:「我不能夠再去傷她的心。她已經為我們犧牲得很多了。」世鈞道:「我對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,不過一般人的看法跟我們是兩樣的。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人,有時候不能不——」曼楨沒等他說完便接口道:「有時候不能不拿點勇氣出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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