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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她祖母忽然在那邊嚷了起來道:「你快來瞧瞧,你媽扭了腰了。」曼楨連忙跑了去,見她母親一隻手扶在門上直哼哼。

  她祖母道:「也不知怎麼一來,使岔了勁。」曼楨道:「媽,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,褥單還是送到外頭去洗。」老太太也說:「你也是不好,太貪多了,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來。」顧太太哼哼唧唧地道:「我也是因為快過年了,這時候不洗,回頭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單。」曼楨道:「好了好了,媽,還不去躺下歇歇。」便攙她去躺在床上。老太太道:「我看你倒是得找個傷科大夫瞧瞧,給他扳一扳就好了。」顧太太不願意花這個錢,便說:「不要緊的,躺兩天就好了。」曼楨皺著眉也不說什麼,替她脫了鞋,蓋上被窩,又拿手巾來給她把一隻水淋淋的手擦乾了。顧太太在枕上側耳聽著,道:「可是有人敲門?

  怎麼你這小耳朵倒聽不見,我倒聽見了?」其實曼楨早聽見了,她心裡想別又聽錯了,所以沒言語。

  顧太太道:「你去瞧瞧去。」正說著,客人倒已經上樓來了。老太太迎了出去,一出去便高聲笑道:「喲,你來啦?你好吧?」客人笑著叫了聲姑外婆。老太太笑道:「你來正好,你表舅母扭了腰了,你給她瞧瞧。」便把他引到裡屋來。顧太太忙撐起半身,擁被坐著。

  老太太道:「你就別動了,慕瑾又不是外人。」慕瑾問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,所以扭了腰,便道:「可以拿熱水渥渥,家裡有松節油沒有,拿松節油多擦擦就好了。」曼楨笑道:「待會兒我去買去。」她給慕瑾倒了杯茶來。

  看見慕瑾,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來的時候,她那時候的心情多麼愉快,才隔了一兩個月的工夫,真是人事無常。她又有些惘惘的。

  老太太問慕瑾是什麼時候到上海來的。慕瑾笑道:「我已經來了一個多禮拜了。也是因為一直沒工夫來——」說到這裡,便拿出兩張喜柬,略有點忸怩地遞了過來。顧太太見了,便笑道:「哦,要請我們吃喜酒了?」老太太笑道:「是呀,你是該結婚了!」顧太太道:「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?」曼楨笑著翻開喜柬,一看日期就是明天,新娘姓陳。老太太又問:「可是在家鄉認識的?」慕瑾笑道:「不是。還是上次到上海來,不是在一個朋友家住了兩天,就是他給我介紹的。後來我們一直就通通信。」曼楨不由得想道:「見見面通通信,就結婚了,而且這樣快,一共不到兩個月的工夫——」

  她知道慕瑾上次在這裡是受了一點刺激,不過她沒想到他後來見到他姊姊,也是一重刺激。她還當是完全因為她的緣故,所以起了一種反激作用,使他很快地跟別人結婚了。但無論如何,總是很好的事情,她應當替他高興的。可是今天剛巧碰著她自己心裡有事,越是想做出歡笑的樣子,越是笑不出來,不笑還是不行,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別的傷心的事情,或者還以為她是因他的結婚而懊喪。

  她向慕瑾笑著說:「你們預備結了婚在上海耽擱些時嗎?」

  慕瑾微笑道:「過了明天就要回去了。」在他結婚的前夕又見到曼楨,他心裡的一種感想也正是難言的。他稍微坐了一會就想走了,說:「對不起,不能多待了,還有許多事情要做。」

  曼楨笑道:「你不早點告訴我們,也許我們可以幫幫忙。」她儘管笑容滿面,笑得兩塊面頰都發酸了,慕瑾還是覺得她今天有點異樣,因為她兩隻眼睛紅紅的,而且有些腫,好像哭過了似的。他一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。今天來,沒看見世鈞,難道她和世鈞鬧翻了嗎?——不能再往下面想了,自己是明天就要結婚的人,卻還關心到人家這些事情,不知道是什麼意思。

  他站起來拿起帽子,笑道:「明天早點來。」顧太太笑道:「明天一定來道喜。」曼楨正要送他下去,忽然又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,然後就聽見樓底下的老媽子向上面喊了一聲:「顧太太,你們大小姐家裡派人來了!」曼楨這時候早已心灰意懶,想著世鈞決不會來了,但是,聽見說不是他,她還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。顧太太聽見是曼璐家裡來了人,卻大吃一驚,猜著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變化。她把被窩一掀,兩隻腳踏到地上去找鞋子,連聲說:「是誰來了?叫他上來。」曼楨出去一看,是祝家的汽車夫。

  那車夫上樓來,站在房門外面說道:「老太太,我們太太叫我再來接您去一趟。」顧太太顫聲道:「怎麼啦?」車夫道:「我也不清楚,聽見說好像是病得很厲害。」

  顧太太道:「我這就去。」顧老太太道:「你能去麼?」顧太太道:「我行。」曼楨向車夫道:「好,你先下去吧。」顧太太便和曼楨說:「你也跟我一塊兒去。」曼楨應了一聲,攙著她慢慢地站起來,這一站,脊樑骨上簡直痛徹心肺,痛得她直噁心要吐,卻又不敢呻吟出聲來,怕別人攔她不叫去。

  曼璐病重的情形,顧太太本來不想跟慕瑾多說,人家正是喜氣洋洋地要辦喜事了,不嫌忌諱麼。但是顧老太太憋不住,這時候早已一一告訴他了。慕瑾問是什麼病。顧太太也就從頭講給他聽,只是沒有告訴他曼璐的丈夫怎樣無情無義,置她的生死於不顧。想想曼璐那邊真是淒涼萬狀,慕瑾這裡卻是一團喜氣,馬上要做新郎了,相形之下,曼璐怎麼就這樣薄福——她母親說著說著,眼淚就滾下來了。

  慕瑾也沒有話可以安慰她,只說了一句:「怎麼忽然的病得這樣厲害?」看見顧太太哭了,他忽然明白過來,曼楨哭得眼睛紅紅的,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緣故吧?於是他更覺得他剛才的猜想是無聊得近於可笑。她們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,他在這兒也是耽擱人家的時間,他匆匆地跟她們點了個頭就走了。走出後門,門口停著一輛最新型的汽車,想必是曼璐的汽車了。他看了它一眼。

  幾分鐘後,顧太太和曼楨便坐著這輛汽車向虹橋路駛去。

  顧太太拭淚道:「剛才我本來不想跟慕瑾說這些話的。」曼楨說:「那倒也沒什麼關係。倒是他結婚的事情,我想我們看見姊姊先不要提起,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。」顧太太點頭稱是。

  來到祝家,那小大姐阿寶一看見她們,就像見了親人似的,先忙著告訴她們姑爺如何如何,真氣死人,已經有好幾天不回來了,今天派人到處找,也找不到他。嘁嘁喳喳,指手劃腳,說個不了。帶她們走進曼璐房中,走到床前,悄悄地喚道:「大小姐,太太跟二小姐來了。」顧太太輕聲道:「她睡著了就別喊她。」正說著,曼璐已經微微地睜開眼睛,顧太太見她面色慘白,氣如遊絲,覺得她今天早上也還不是這樣,便有些發慌,俯身摸摸她的額角,道:「你這時候心裡覺得怎麼樣?」

  曼璐卻又閉上了眼睛。顧太太只有望著她發呆。曼楨低聲問阿寶道:「醫生來過了沒有?」曼璐卻開口說話了,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出來,道:「來過了,說今天——晚上——要特別當心——」顧太太心裡想,聽這醫生的口氣,簡直好像今天晚上是一個關口。這醫生也太冒失了,這種話怎麼能對病人自己說。但是轉念一想,也不能怪醫生,家裡就沒有一個負責的人,不對她說對誰說呢?曼楨也是這樣想,母女倆無言地對看了一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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