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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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嘯桐笑道:「別胡說,這是人家一個小姐,長得可真像她,也是從上海來的。」菊蓀道:「可會是她的妹妹,我記得李璐有好幾個妹妹,不過那時候都是些拖鼻涕丫頭。」嘯桐道:「李璐本來姓什麼,不是真姓李吧?」菊蓀道:「她姓顧。」嘯桐不由得怔了怔,道:「那就是了!這人也姓顧。」菊蓀道:「長得怎麼樣?」嘯桐很矛盾地說道:「我也沒看仔細。還不難看吧。」 菊蓀道:「生在這種人家,除非是真醜,要不然一定還是吃這碗飯的。」菊蓀很感興趣似的,盡著追問他是在哪兒見到的這位小姐,似乎很想去揭穿這個騙局,作為一種報復。嘯桐只含糊地回說是在朋友家碰見的,他不大願意說出來是他自己兒子帶到家裡來的。 那天晚上,旁邊沒人的時候,他便和他太太說:「你說這事情怪不怪。那位顧小姐我一看見她就覺得很眼熟,我說像誰呢,就像菊蓀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。那人可巧也姓顧——剛才我聽見菊蓀說的。還說那人現在也不做舞女了,更流落了。這顧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。想必是姊妹了,要不然決沒有這樣像。」沈太太起初聽了這話,一時腦子裡沒有轉過來,只是「嗯,嗯,哦,哦」地應著。再一想,不對了,心裡暗暗地吃了一驚,忙道:「真有這種事情?」嘯桐道:「還是假的?」 沈太太道:「那顧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,真看不出來!」嘯桐道:「你懂得些什麼,她們那種人,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,要騙騙你們這種大門不出,二門不邁的老太太們,還不容易!」 說得沈太太啞口無言。 嘯桐又道:「世鈞不知道可曉得她的底細。」沈太太道:「他哪兒會知道人家家裡這些事情?他跟那顧小姐也不過是同事。」嘯桐哼了一聲道:「同事!」他連世鈞都懷疑起來了,但是到底愛子心切,自己又把話說回來了,道:「就算她現在是個女職員吧,從前也還不知幹過什麼——這種人家出身的人,除非長得真醜,長大了總是吃這碗飯的。」沈太太又是半晌說不出話來。她只有把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,因道:「我看,這事情要是真的,倒是得告訴許家少爺一聲,點醒他一下。我聽見世鈞說,她是許家少爺的朋友。」嘯桐道:「許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,要照這樣,那我真替他可惜,年紀輕輕的,去跟這樣一個女人攪在一起。」沈太太道:「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。其實究竟是不是,我們也還不能斷定。」嘯桐半天不言語。 末了也只淡淡地說了一聲:「其實要打聽起來還不容易麼?不過既然跟我們不相干,也就不必去管它了。」 沈太太盤算了一晚上。她想跟世鈞好好地談談。她正這樣想著,剛巧世鈞也想找個機會跟她長談一下,把曼楨和他的婚約向她公開。這一天上午,沈太太獨自在起坐間裡,拿著兩隻錫蠟臺在那裡擦著。年關將近了,香爐蠟臺這些東西都拿出來了。世鈞走進來,在她對面坐下了,笑道:「舅舅怎麼才來兩天就要走了?」沈太太道:「快過年了,人家家裡也有事情。」世鈞道:「我送舅舅到上海去。」沈太太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:「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記著要到上海去。」世鈞微笑著不作聲,沈太太便又笑著代他加以解釋,道:「我知道,你們在上海住慣了的人,到別處呆著總嫌悶得慌。你就去玩兩天,不過早點回來就是了,到了年底,店裡也要結帳,家裡也還有好些事情。」世鈞「唔」了一聲。 他老坐在那裡不走,想出一些閒話來跟她說。閒談了一會,沈太太忽然問道:「你跟顧小姐熟不熟?」世鈞不禁心跳起來了。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,特地引到這個題目上去,免得他要說又說不出口。母親真待他太好了。他可以趁此就把實話說出來了。但是她不容他開口,便接連著說下去道:「我問你不是為別的,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說,說這顧小姐長得非常像他從前見過的一個舞女。」跟著就把那些話一一告訴了他,說那舞女也姓顧,和顧小姐一定是姊妹;那舞女,父親說是舅舅認識的,也說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,卻推在舅舅身上。 世鈞聽了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他定了定神,方道:「我想,爸爸也不過是隨便猜測的話,怎麼見得就是的,天下長得像的人也很多——」沈太太笑道:「是呀,同姓的人也多得很,不過剛巧兩樁巧事湊在一起,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。」世鈞道:「顧小姐家裡我去過的,他家裡弟弟妹妹很多,她父親已經去世了,就一個母親,還有個祖母。完全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家。那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。」沈太太皺著眉說道:「我也說是不像呀,我看這小姐挺好的嘛!不過你爸爸就是這種囫圇脾氣,他心裡先有了這樣一個成見,你跟他一輩子也說不清楚的。要不然從前怎麼為一點芝麻大的事情就慪氣呢?再給姨太太在中間一挑唆,誰還說得進話去呀?」 世鈞聽她的口吻可以聽得出來,他和曼楨的事情是瞞不過她的,她完全知道了。曼楨住在這裡的時候,沈太太倒是一點也沒露出來,世鈞卻低估了她,沒想到她還有這點做功。 其實舊式婦女別的不會,「裝佯」總會的,因為對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慣了,要她們不動聲色,假作癡聾,在她們是很自然的事,並不感到困難。 沈太太又道:「你爸爸說你不曉得可知道顧小姐的底細,我說:「他哪兒知道呀,這顧小姐是叔惠先認識的,是叔惠的朋友。『你爸爸也真可笑,先那麼喜歡叔惠,馬上就翻過來說他不好,說他年紀輕輕的,不上進。」 世鈞不語。沈太太沉默了一會,又低聲道:「你明天看見叔惠,你勸勸他。」世鈞冷冷地道:「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,朋友勸有什麼用——不要說是朋友,就是家裡人干涉也沒用的。」沈太太被他說得作聲不得。 世鈞自己也覺得他剛才那兩句話太冷酷了,不該對母親這樣,因此又把聲音放和緩了些,微笑望著她說道:「媽,你不是主張婚姻自主的麼?」沈太太道:「是的,不錯,可是——總得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呀。」世鈞又不耐煩起來,道:「剛才我不是說了,她家裡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。」沈太太沒說什麼。兩人默然對坐著,後來一個女傭走進來說:「舅老爺找二少爺去跟他下棋。」世鈞便走開了。從此就沒再提這個話。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幹下了什麼虧心事似的,一直有點心虛,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語先笑,分外地賠小心。菊蓀本來說第二天要動身,世鈞說好了要送他去。沈太太打發人去買了板鴨、鴨肫,和南京出名的灶糖、松子糕,湊成四色土產,拿到世鈞房裡來,叫他送到舅舅家去,說:「人家帶東西給小健,我想著也給他們家小孩子帶點東西去。」她又問世鈞:「你這次去,可預備住在舅舅家裡?」世鈞道:「我還是住在叔惠那兒。」沈太太道:「那你也得買點東西送送他們,老是打攪人家。」世鈞道:「我知道。」沈太太道:「可要多帶點零用錢?」又再三叮囑他早點回來。他到上海的次數也多了,她從來沒像這樣不放心過。她在他房裡坐了一會,分明有許多話想跟他說,又說不出口來。 世鈞心裡也很難過。正因為心裡難過的緣故,他對他母親感到厭煩到極點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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