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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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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鈞一面吃著粥,一面和他母親說:「待會兒叫車夫去買火車票,他們下午就要走了。」沈太太道:「怎麼倒要走了,不多住兩天?等再過幾天,世鈞就要到上海去給他舅舅拜夀去,你們等他一塊兒去不好麼?」挽留不住,她就又說:「明年春天你們再來,多住幾天。」世鈞想道:「明年春天也許我跟曼楨已經結婚了。」他母親到底知道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呢? 沈太太笑道:「你們今天上哪兒玩去?可以到玄武湖去,坐船兜一個圈子,顧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嗎?」她又告訴曼楨一些治凍瘡的偏方,和曼楨娓娓談著,並且問她家裡有些什麼人。也許不過是極普通的應酬話,但是在世鈞聽來,卻好像是有特殊的意義似的。 那天上午他們就在湖上盤桓了一會。午飯後叔惠和曼楨就回上海去了,沈太太照例買了許多點心水果相送,看上去雙方都是「盡歡而散」。世鈞送他們上火車,曼楨在車窗裡向他揮手的時候,他看見她手上紅寶石戒指在陽光中閃爍著,心裡覺得很安慰。 他回到家裡,一上樓,沈太太就迎上來說:「一鵬來找你,等了你半天了。」世鈞覺得很詫異,因為昨天剛在一起玩的,今天倒又來了,平常有時候一年半載的也不見面——他走進房,一鵬一看見他便道:「你這會兒有事麼?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坐坐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世鈞道:「在這兒說不行麼?」一鵬不作聲,皮鞋咯咯咯走到門口向外面看了看,又走到窗口去,向窗外發了一回怔,突然旋過身來說道:「翠芝跟我解約了。」世鈞也呆了一呆,道:「這是幾時的事?」一鵬道:「就是昨天晚上,我不是送她回去嗎,先送文嫻,後送她。到了她家,她叫我進去坐一會。她母親出去打牌去了,家裡沒有人,她就跟我說,說要解除婚約,把戒指還了我。」世鈞道:「沒說什麼?」一鵬道:「什麼也沒說。」 沉默了一會,一鵬又道:「她要稍微給我一點影子,給我打一點底子,又還好些——抽冷子給人家來這麼一下!」世鈞道:「據我看,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吧,你總也有點覺得。」 一鵬苦著臉道:「昨天在你們這兒吃飯,不還是高高興興的嗎?一點也沒有什麼。」世鈞回想了一下,也道:「可不是嗎!」一鵬又氣憤憤地道:「老實說,我這次訂婚,一半也是我家裡主動的,並不是我自己的意思。可是現在已經正式宣佈了,社會上的人都知道了,這時候她忽然變卦了,人家還不定怎麼樣疑心呢,一定以為我這人太荒唐。老實說,我的名譽很受損失。」世鈞看他確實是很痛苦的樣子,也想不出別的話來安慰他,惟有說:「其實,她要是這樣的脾氣,那也還是結婚前發現的好。」 一鵬只是愣磕磕的,愣了半天,又道:「這事我跟誰也沒說。就是今天上這兒來,看見我姊姊,我也沒告訴她。倒是想去問問文嫻——文嫻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嗎?也許知道是怎麼回事。」世鈞如釋重負,忙道:「對了,竇小姐昨天也跟我們在一起的。你去問問她,她也說不定知道。」 一鵬被他一慫恿,馬上就去找文嫻去了。第二天又來了,說:「我上文嫻那兒去過了。 文嫻倒是很有見識——真看不出來,她那樣一個女孩子。跟她談談,心裡痛快多了。你猜她怎麼說?她說翠芝要是這樣的脾氣,將來結了婚也不會幸福的,還是結婚前發現的好。」世鈞想道:「咦,這不是我勸他的話嗎,他倒又從別處聽來了,鄭重其事地來告訴我,實在有點可氣。」心裡這樣想著,便笑了笑道:「是呀,我也是這樣說呀。」一鵬又好像不聽見似的,只管點頭撥腦地說:「我覺得她這話很有道理,你說是不是?」世鈞道:「那麼她知道不知道翠芝這次到底是為什麼緣故——」一鵬道:「她答應去給我打聽打聽,叫我今天再去聽回音。」 他這一次去了,倒隔了好兩天沒來。他再來的那天,世鈞正預備動身到上海去給他舅父祝壽,不料他舅舅忽然來了一封快信,說他今年不預備做壽了,打算到南京來避壽,要到他們這裡來住兩天,和姊姊姊夫多年不見了,正好大家聚聚。世鈞本來想借這機會到上海去一趟的,又去不成了,至少得再等幾天,他覺得很懊喪。那天剛巧一鵬來了,世鈞看見他簡直頭痛。 一鵬倒還好,不像前兩天那副嚴重的神氣。這次來了就坐在那裡,默默地抽著煙,半晌方道:「世鈞,我跟你多年的老朋友了,你說老實話,你覺得我這人是不是很奇怪?」世鈞不大明白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,幸而他也不需要回答,便繼續說下去道:「文嫻分析我這個人,我覺得她說得倒是很有道理。她說我這個人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,糊塗起來又比誰都糊塗。」世鈞聽到這裡,不由得詫異地抬了抬眉毛。他從來沒想到一鵬「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」。 一鵬有點慚恧地說:「真的,你都不相信,我糊塗起來比誰都糊塗。其實我愛的並不是翠芝,我愛的是文嫻,我自己會不知道!」 不久他就和文嫻結婚了。 【十一】 世鈞的舅父馮菊蓀到南京來,目的雖然是避壽,世鈞家裡還是替他預備下了壽筵,不過沒有驚動別的親友,只有他們自己家裡幾個人。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。她覺得她自從嫁過來就沒有過過這樣順心的日子。兄弟這時候來得正好,給他看看,自己委屈了一輩子,居然還有這樣一步老運。 菊蓀帶了幾聽外國貨的糖果餅乾來,說:「這是我們家少奶奶帶給她乾兒子的。」小健因為一生下來就身體孱弱,怕養不大,所以認了許多乾娘,菊蓀的媳婦也是他的乾娘之一。 有人惦記小健,大少奶奶總是高興的,說等小健病好了,一定照個相片帶去給乾娘看。 菊蓀見到嘯桐,心裡便對自己說:「像我們這樣年紀的人,就是不能生病。一場大病下來,簡直就老得不像樣子了!」嘯桐也想道:「菊蓀這副假牙假齒裝壞了,簡直變成個癟嘴老太婆了嗎!上次看見他也還不是這個樣子。」雖如此,郎舅二人久別重逢,心裡還是有無限喜悅。菊蓀阿起他的病情,嘯桐道:「現在已經好多了,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還是麻木的。」菊蓀道:「上次我聽見說你病了,我就想來看你的,那時候你還住在那邊,我想著你們姨太太是不歡迎我上門的。她對我很有點誤會吧?我想你給她罰跪的時候,一定把什麼都推到我身上了。」 嘯桐只是笑。提起當年那一段事蹟,就是他到上海去遊玩,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鬧那一回事,他不免有點神往。和菊蓀談起那一個時期他們「跌宕歡場」的經歷,感慨很多。他忽然想起來問菊蓀:「有一個李璐你記得不記得?」他一句話還沒說完,菊蓀便把大腿一拍,道:「差點忘了——我告訴你一個新聞,不過也不是新聞了,已經是好兩年前的事了。有一次我聽見人說,李璐嫁了人又出來了,也不做舞女了,簡直就是個私娼。我就說,我倒要去看看,看她還搭架子不搭!」 嘯桐笑道:「去了沒有呢?」菊蓀笑道:「後來也沒去,到底上了年紀的人,火氣不那麼大了,那要照我從前的脾氣,非得去出出氣不可!」 他們從前剛認識李璐那時候,她風頭很健,菊蓀一向自命為「老白相」,他帶著別人出去玩,決不會叫人家花冤枉錢的,但是嘯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錢也沒有什麼收穫,結果還弄得不歡而散,菊蓀第一個認為大失面子,現在提起來還是恨恨的。 嘯桐聽到李璐的近況,也覺得很是快心。他歎息著說:「想不到這個人墮落得這樣快!」菊蓀抖著腿笑道:「看樣子,你還對她很有意思呢。」嘯桐笑道:「不是,我告訴你我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人來。我新近看見一個女孩子,長得非常像她。」 菊蓀嘻嘻地笑著道:「哦,在哪兒看見的?你新近又出去玩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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