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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曼楨問他關於他父親的病狀,世鈞約略說了一些,然後他就把他辭職的事情緩緩地告訴了她,從頭說起。他告訴她,這次回南京去,在火車上就急得一夜沒睡覺,心想著父親的病萬一要不好的話,母親和嫂嫂侄兒馬上就成為他的負擔,這擔子可是不輕。幸而有這樣一個機會,父親現在非常需要他,一切事情都交給他管,趁此可以把經濟權從姨太太手裡抓過來,母親和寡嫂將來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。因為這個緣故,他不可能不辭職了。當然這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,將來還是要出來做事的。

  他老早預備好了一番話,說得也很委婉,但是他真正的苦衷還是無法表達出來。譬如說,他母親近來這樣快樂,就像一個窮苦的小孩子撿到破爛的小玩藝,就拿它當個寶貝。而她這點淒慘可憐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,既然給了她了,他實在不忍心又去從她手裡奪回來。此外還有一個原因,但是這一個原因,他不但不能夠告訴曼楨,就連對自己他也不願意承認——就是他們的結婚問題。事實是,只要他繼承了父親的家業,那就什麼都好辦,結婚之後,接濟接濟丈人家,也算不了什麼。相反地,如果他不能夠抓住這個機會,那麼將來他母親、嫂嫂和侄兒勢必都要靠他養活。他和曼楨兩個人,他有他的家庭負擔,她有她的家庭負擔,她又不肯帶累了他,結婚的事更不必談了,簡直遙遙無期。他覺得他已經等得夠長久了,他心裡的煩悶是無法使她瞭解的。

  還有一層,他對曼楨本來沒有什麼患得患失之心,可是自從有過慕瑾那回事,他始終心裡總不能釋然。人家說夜長夢多,他現在覺得也許倒是有點道理。這些話他都不好告訴她,曼楨當然不明白,他怎麼忽然和家庭妥協了,而且一點也沒徵求她的同意,就貿然地辭了職。她覺得非常痛心,她把他的事業看得那樣重,為它怎樣犧牲都可以,他卻把它看得這樣輕。本來要把這番道理跟他說一說,但是看他那神氣,已經是很慚愧的樣子,就也不忍心再去譴責他,所以她始終帶著笑容,只問了聲:「你告訴了叔惠沒有?」世鈞笑道:「告訴他了。」曼楨笑道:「他怎麼說?」世鈞笑道:「他說很可惜。」

  曼楨笑道:「他也是這樣說?」世鈞向她望瞭望,微笑道:「我知道,你一定很不高興。」曼楨笑道:「你呢,你很高興,是不是?你住到南京去了,從此我們也別見面了,你反正不在乎。」世鈞見她只是一味的兒女情長,並沒有義正辭嚴地責備他自暴自棄,他頓時心裡一寬,笑道:「我以後一個禮拜到上海來一次,好不好?這不過是暫時的事,暫時只好這樣。我難道不想看見你麼?」

  他在上海耽擱了兩三天,這幾天他們天天見面,表面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,但是他一離開她,就回過味來了,覺得有點不對。所以他一回到南京,馬上寫了封信來。信上說:「我真想再看見你,但是我剛來過,這幾天內實在找不到一個藉口再到上海來一趟。這樣好不好。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來度一個週末。你還沒有到南京來過呢。我的父母和嫂嫂,我常常跟你說起他們,你一定也覺得他們是很熟悉的人,我想你住在這裡不會覺得拘束的。你一定要來的。叔惠我另外寫信給他。」

  叔惠接到他的信,倒很費躊躇。南京他實在不想再去了。

  他和曼楨通了一個電說,說:「要去還是等春天,現在這時候天太冷了,而且我上次已經去過一趟了。你要是沒去過,不妨去看看。」曼楨笑道:「你不去我也不去了。我一個人去好像顯得有點——突兀。」叔惠本來也有點看出來,世鈞這次邀他們去,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楨見見面。假如是這樣,叔惠倒想著他是義不容辭的,應當陪她去一趟。

  就在這一個星期尾,叔惠和曼楨結伴來到南京,世鈞到車站上去接他們。他先看見叔惠,曼楨用一條湖綠羊毛圍巾包著頭,他幾乎不認識她了。頭上這樣一紮,顯得下巴尖了許多,是否好看些倒也說不出來,不過他還是喜歡她平常的樣子,不喜歡有一點點改動。

  世鈞叫了一輛馬車,叔惠笑道:「這大冷天,你請我們坐馬車兜風?」曼楨笑道:「南京可真冷。」世鈞道:「是比上海冷得多,我也忘了告訴你一聲,好多穿點衣服。」曼楨笑道:「告訴我也是白告訴,不見得為了上南京來一趟,還特為做上一條大棉褲。」世鈞道:「待會兒問我嫂嫂借一條棉褲穿。」叔惠笑道:「她要肯穿才怪呢。」曼楨笑道:「你父親這兩天怎麼樣?可好些了?」世鈞道:「好多了。」曼楨向他臉上端詳了一下,微笑道:「那你怎麼好像很擔憂的樣子?」

  叔惠笑道:「去年我來的時候他就是這神氣,好像擔心極了,現在又是這副神氣來了,就像是怕你上他們家去隨地吐痰或是吃飯搶菜,丟他的人。」世鈞笑道:「什麼話?」曼楨也笑了笑,搭訕著把她的包頭緊了一緊,道:「風真大,幸而紮著頭,不然頭髮要吹得像蓬頭鬼了!」然而,沒有一會工夫,她又把那綠色的包頭解開了,笑道:「我看路上沒有什麼人紮著頭,大概此地不興這個,我也不高興紮了,顯著奇怪,像個紅頭阿三。」叔惠笑道:「紅頭阿三?綠頭蒼蠅!」世鈞噗哧一笑,道:「還是紮著好,護著耳朵,暖和一點。」曼楨道:「暖和不暖和,倒沒什麼關係,把頭髮吹得不像樣子!」

  她拿出一把梳子來,用小粉鏡照著,才梳理整齊了,又吹亂了,結果還是把圍巾紮在頭上,預備等快到的時候再拿掉。世鈞和她認識了這些時,和她同出同進,無論到什麼地方,也沒看見她像今天這樣怯場。

  他不禁微笑了。

  他跟他家裡人是這樣說的,說他請叔惠和一位顧小姐來玩兩天,顧小姐是叔惠的一個朋友,和他也是同事。他也並不是有意隱瞞。他一向總覺得,家裡人對於外來的女友總特別苛刻些,總覺得人家配不上他們自己的人。他不願意他們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,而希望他們能在較自然的情形下見面。至於見面之後,對曼楨一定是一致贊成的,這一點他卻很有把握。

  馬車來到皮貨莊門前,世鈞幫曼楨拿著箱子,三人一同往裡走。店堂裡正有兩個顧客在那裡挑選東西,走馬樓上面把一隻只皮統子從窗口吊下來。呼呼呼放下繩子,吊下那麼小小的一卷東西,反面朝外,微微露出一些皮毛。那大紅綢裡子就像繈褓似的,裡面睡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獸。走馬樓上的五彩玻璃窗後面,大概不是他母親就是他嫂嫂,在那裡親手主持一切。是他母親——她想必看見他們了,馬上哇啦一喊:「陳媽,客來了!」聲音尖利到極點,簡直好像樓上養著一隻大鸚鵡。世鈞不覺皺了皺眉頭。

  皮貨店裡總有一種特殊的氣息,皮毛與樟腦的氣味,一切都好像是從箱子裡才拿出來的,珍惜地用銀皮紙包著的。世鈞小時候總覺得樓下這片店是一個陰森而華麗的殿堂。現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,只剩下一些親切感。他常常想像著曼楨初次來到這裡,是怎樣一個情形。現在她真的來了。

  叔惠是熟門熟路,上樓梯的時候,看見牆上掛著兩張猴皮,便指點著告訴曼楨:「這叫金絲猴,出在峨眉山的。」曼楨笑道:「哦,是不是這黃毛上有點金光?」世鈞道:「據說是額上有三條金線,所以叫金絲猴。」樓梯上暗沉沉的,曼楨湊近前去看了看,也看不出所以然來。世鈞道:「我小時候走過這裡總覺得很秘密,有點害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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