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 |
三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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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鈞想起他還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親房裡,得要整理一下,便回到樓上來。還沒走到房門口,就聽見姨太太在裡面高聲說道:「怎麼樣?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,全預備拿走哇?那可不行!你打算把我們娘兒幾個丟啦?不打算回來啦?這幾個孩子不是你養的呀?」 嘯桐的聲音也很急促,道:「我還沒有死呢,我人在哪兒,當然東西得擱在哪兒,就是為了便當!」姨太太道:「便當——告訴你,沒這麼便當!」緊跟著就聽見一陣揪奪的聲音,然後咕咚一聲巨響,世鈞著實嚇了一跳,心裡想著他父親再跌上一交,第二次中風,那就無救了。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,忙走進房去,一看,還好,他父親坐在沙發上直喘氣,說:「你要氣死我還是怎麼?」 鐵箱開著,股票,存摺和棧單撒了一地,大約剛才他顫巍巍地去開鐵箱拿東西,姨太太急了,和他拉拉扯扯地一來,他往前一栽,幸而沒跌倒,卻把一張椅子推倒在地下。 姨太太也嚇得臉都黃了,猶自嘴硬,道:「那麼你自己想想你對得起我嗎?病了這些日子,我伺候得哪一點不周到,你說走就走,你太欺負人了!」她一扭身坐下來,伏在椅背上嗚嗚哭了起來。她母親這時候也進來了,拍著她肩膀勸道:「你別死心眼兒,老爺走了又不是不回來!傻丫頭!」這話當然是說給老爺聽的,表示她女兒對老爺是一片癡心地愛著他的,但是自從姨太太動手來搶股票和存摺,嘯桐也有些覺得寒心了。 趁著房間裡亂成一片,他就喊:「周媽!王媽!車來了沒有?——來了怎麼不說?混賬!快攙我下去。」世鈞把他自己的東西揀要緊的拿了幾樣,也就跟在後面,走下樓來,一同上車。 回到家裡,沈太太再也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樣早,屋子還沒收拾好,只得先叫包車夫和女傭們攙老爺上樓,服侍他躺下了,沈太太自己的床讓出來給他睡,自己另搭了一張行軍床。吃的藥也沒帶全,又請了醫生來,重新開方子配藥。又張羅著給世鈞吃點心,晚餐也預備得特別豐盛。家裡清靜慣了,僕人們沒經著過這些事情,都顯得手忙腳亂。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後面跟出跟進,也忙得披頭散髮的,喉嚨都啞了。 這「父歸」的一幕,也許是有些蒼涼的意味的,但結果是在忙亂中度過。 晚上,世鈞已經上床,沈太太又到他房裡來,母子兩人這些天一直也沒能夠痛痛快快說兩句話。沈太太細問他臨走時候的情形,世鈞就沒告訴她關於父親差點跌了一跤的事,怕她害怕。沈太太笑道:「我先憋著也沒敢告訴你,你一說要搬回來住,我就心想著,這一向你爸爸對你這樣好,那女人正在那兒眼睛裡出火呢,你這一走開,說不定就把老頭子給謀害了!」世鈞笑了一笑,道:「那總還不至於吧?」 嘯桐住回來了,對於沈太太,這真是喜從天降,而且完全是由於兒子的力量,她這一份得意,可想而知。他回是回來了,對她始終不過如此,要說怎樣破鏡重圓,是不會的,但無論如何,他在病中是無法拒絕她的看護,她也就非常滿足了。 說也奇怪,家裡新添了這樣一個病人,馬上就生氣蓬勃起來。本來一直收在箱子裡的許多字畫,都拿出來懸掛著,大地毯也拿出來鋪上了,又新做了窗簾,因為沈太太說自從老爺回來了,常常有客人來探病和訪問,不能不佈置得像樣些。 嘯桐有兩樣心愛的古董擺投,丟在小公館裡沒帶出來,他倒很想念,派傭人去拿,姨太太跟他賭氣,扣著不給。嘯桐大發脾氣,摔掉一隻茶杯,拍著床罵道:「混賬!叫你們做這點兒事都不成!你就說我要拿,她敢不給!」還是沈太太再三勸他:「不要為這點點事生氣了,太犯不著!大夫不是叫你別發急嗎?」這一套細瓷茶杯還是她陪嫁的東西,一直捨不得用,最近才拿出來使用,一拿出來就給小健砸了一隻,這又砸了一隻。沈太太笑道:「剩下的幾隻我要給它們算算命了!」 沈太太因為嘯桐曾經稱讚過她做的萵筍圓子,所以今年大做各種醃臘的東西,筍豆子、香腸、香肚、醃菜臭麵筋。這時候離過年還遠呢,她已經在那裡計劃著,今年要大過年。又拿出錢來給所有的傭人都做上新藍布褂子。世鈞從來沒看見她這樣高興過。他差不多有生以來,就看見母親是一副悒鬱的面容。她無論怎樣痛哭流涕,他看慣了,已經可以無動於衷了,倒反而是她現在這種快樂到極點的神氣,他看著覺得很淒慘。 姨太太那邊,父親不見得從此就不去了。以後當然還是要見面的。一見面,那邊免不了又要施展她們的挑撥離間的本領,對這邊就又會冷淡下來了。世鈞要是在南京,又還要好些,父親現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。他走了,父親一定很失望。母親一直勸他不要走,把上海的事情辭了。辭職的事情,他可從來沒有考慮過。可是最近他卻常常想到這問題了。要是真辭了職,那對於曼楨一定很是一個打擊。她是那樣重視他的前途,為了他的事業,她怎樣吃苦也願意的。而現在他倒自動放棄了,好像太說不過去了——怎麼對得起人家呢? 本來那樣盼望著曼楨的信,現在他簡直有點怕看見她的信了。 【十】 世鈞跟家裡說,上海那個事情,他決定辭職了,另外也還有些未了的事情,需要去一趟。他回到上海來,在叔惠家住了一宿,第二天上午就到廠裡去見廠長,把一封正式辭職信交遞進去,又到他服務的地方去把事情交待清楚了,正是中午下班的時候,他上樓去找曼楨。 他這次辭職,事前一點也沒有跟她商量過,因為告訴她,她一定要反對的,所以他想來想去,還是先斬後奏吧。 一走進那間辦公室,就看見曼楨那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。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裡抄寫什麼文件。叔惠從前那只寫字臺,現在是另一個辦事員坐在那裡,這人也仿效著他們經理先生的美國式作風,把一隻腳高高擱在寫字臺上,悠然地展覽著他的花條紋襪子與皮鞋,鞋底絕對沒有打過掌子。他和世鈞招呼了一聲,依舊蹺著腳看他的報。曼楨回過頭來笑道:「咦,你幾時回來的?」 世鈞走到她寫字臺前面,搭訕著就一彎腰,看看她在那裡寫什麼東西。她仿佛很秘密似的,兩邊都用別的紙張蓋上了,只留下中間兩行。他這一注意,她索性完全蓋沒了,但是他已經看出來這是寫給他的一封信。他笑了一笑,當著人,也不便怎樣一定要看。他扶著桌子站著。說:「一塊兒出去吃飯去。」曼楨看看鐘,說:「好,走吧。」她站起來穿大衣,臨走,世鈞又說:「你那封信呢,帶出去寄了吧?」 他逕自把那張信紙拿起來疊了疊,放到自己的大衣袋裡。曼楨笑著沒說什麼,走到外面方才說道:「拿來還我。你人已經來了,還寫什麼信?」世鈞不理她,把信拿出來一面走一面看,一面看著,臉上便泛出微笑來。曼楨見了,不由得湊近前去看他看到什麼地方。一看,她便紅著臉把信搶了過來,道:「等一會再看。帶回去看。」世鈞笑道:「好好,不看不看。你還我,我收起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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