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 |
四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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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少奶奶在樓梯口迎了上來,和叔惠點頭招呼著,叔惠便介紹道:「這是大嫂。這是顧小姐。」大少奶奶笑道:「請裡邊坐。」世鈞無論怎樣撇清,說是叔惠的女朋友,反正是他專誠由上海請來的一個女客,家裡的人豈有不注意的。大少奶奶想道:「世鈞平常這樣眼高於頂,看不起本地姑娘,我看他們這個上海小姐也不見得怎樣時髦。」 叔惠道:「小健呢?」大少奶奶道:「他又有點不舒服,躺著呢。」小健這次的病源,大少奶奶認為是他爺爺教他認字塊,給他吃東西作為獎勵,所以吃壞了。小健每一次生病,大少奶奶都要歸罪於這個人或那個人,這次連她婆婆都怪在裡面。 沈太太這一向為了一個嘯桐,一個世鈞,天天挖空心思,弄上好些吃的,孩子看著怎麼不眼饞呢?沈太太近來過日子過得這樣興頭,那快樂的樣子,大少奶奶這傷心人在旁邊看著,自然覺得有點看不入眼。這兩天小健又病了,家裡一老一小兩個病人,還要從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來住在這裡,世鈞不懂事罷了,連他母親也跟著起哄! 沈太太出來了,世鈞又給曼楨介紹了一下,沈太太對她十分客氣,對叔惠也十分親熱。 大少奶奶只在這間房裡轉了一轉,就走開了。桌上已經擺好一桌飯菜,叔惠笑道:「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。」世鈞道:「那我上當了,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,就為等著你們。」沈太太道:「你快吃吧。顧小姐,許家少爺,你們也再吃一點,陪陪他。」他們坐下來吃飯,沈太太便指揮僕人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間裡去。曼楨坐在那裡,忽然覺得有一隻狗尾巴招展著,在她腿上拂來拂去。 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,世鈞笑道:「一吃飯它就來了,都是小健慣的它,總拿菜喂它。」叔惠便道:「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們的那一隻?」世鈞道:「咦,你怎麼知道?」叔惠笑道:「我上次來的時候不是聽見她說,她家裡的狗生了一窩小狗,要送一隻給小健。」一面說著,便去撫弄那只狗,默然了一會,因又微笑著問道:「她結了婚沒有?」世鈞道:「還沒有呢,大概快了吧,我最近也沒有看見一鵬。」曼楨便道:「哦,我知道,就是上回到上海來的那個方先生。」世鈞笑道:「對了,你還記得?我們一塊兒吃飯的時候,他不是說要訂婚了——就是這石小姐,他們是表兄妹。」 吃完飯,曼楨說:「我們去看看老伯。」世鈞陪他們到嘯桐房裡去,他們這時候剛吃過飯,嘯桐卻是剛吃過點心,他靠在床上,才說了聲「請坐請坐」,就深深地打了兩個嗝兒。 世鈞心裡就想:「怎麼平常也不聽見父親打嗝,偏偏今天——也許平時也常常打,我沒注意。」也不知道為什麼原因,今天是他家裡人的操行最壞的一天。就是他母親和嫂嫂也比她們平常的水準要低得多。 叔惠問起嘯桐的病情。俗語說,久病自成醫,嘯桐對於自己的病,知道得比醫生還多。 尤其現在,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世鈞照管,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爺了,便買了一部《本草綱目》,研究之下,遇到家裡有女傭生病,就替她們開兩張方子,至今也沒有吃死人,這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心。他自己雖然請的是西醫,他認為有些病還是中醫來得靈驗。他在家裡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人,世鈞簡直是個啞巴。倒是今天和叔惠雖然是初見,和他很談得來。叔惠本來是哪一等人都會敷衍的。 嘯桐正談得高興,沈太太進來了。嘯桐便問道:「小健今天可好些了?」沈太太道:「還有點熱度。」嘯桐道:「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藥也不怎麼對勁。叫他們抱來給我看看。我給他開個方子。」沈太太笑道:「噯喲,老太爺,你就歇歇吧,別攬這樁事了!我們少奶奶又膽子小。再說,人家就是名醫,也還不給自己人治病呢。」嘯桐方才不言語了。 他對曼楨,因為她是女性,除了見面的時候和她一點頭之外,一直正眼也沒有朝她看,這時候忽然問道:「顧小姐從前可到南京來過?」曼楨笑道:「沒有。」嘯桐道:「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,可是再也想不起來了。」曼幀聽了,便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面貌,笑道:「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。可會是在上海碰見的?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?」嘯桐沉吟了一會道:「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沒去過了。」他最後一次去,曾經惹起一場不小的風波。是姨太太親自找到上海去,把他押回來的。他每次去,都是住在他內弟家裡。他和他太太雖然不睦,郎舅二人卻很投機。他到上海來,舅爺常常陪他「出去遛遛」。在他認為是逢場作戲,在姨太太看來,卻是太太的陰謀,特意叫舅老爺帶他出去玩,娶一個舞女回來,好把姨太太壓下去。 這樁事情是怎樣分辯也辯不明白的,當時他太太為這件事也很受委屈,還跟她弟弟也慪了一場氣。 嘯桐忽然脫口說道:「哦,想起來了!」——這顧小姐長得像誰?活像一個名叫李璐的舞女。怪不得看得這樣眼熟呢! 他冒冒失失說了一聲「想起來了」,一屋子人都向他看著,等著他的下文,他怎麼能說出來,說人家像他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。他頓了一頓,方向世鈞笑道:「想起來了,你舅舅不是就要過生日了麼,我們送的禮正好托他們兩位帶去。」世鈞笑道:「我倒想自己跑一趟,給舅舅拜夀去。」嘯桐笑道:「你剛從上海回來,倒又要去了?」沈太太卻說:「你去一趟也好,舅舅今年是整生日。」叔惠有意無意地向曼楨睃了一眼,笑道:「世鈞現在簡直成了要人啦,上海南京兩頭跑!」 正說笑間,女傭進來說:「方家二少爺跟石小姐來了,在樓底下試大衣呢。」沈太太笑道:「准是在那兒辦嫁妝。世鈞你下去瞧瞧,請他們上來坐。」世鈞便向曼楨和叔惠笑道:「走,我們下去。」又低聲笑道:「這不是說著曹操,曹操就到。」 叔惠卻皺著眉說:「我們今天還出去不出去呀?」世鈞道:「一會兒就走——我們走我們的,好在有我嫂嫂陪著他們。」叔惠道:「那我把照相機拿著,省得再跑一趟樓梯。」 他自去開箱子拿照相機,世鈞和曼楨先到樓下和一鵬、翠芝這一對未婚夫婦相見。翠芝送他們的那只狗也跑出來了,它還認識它的舊主人,在店堂裡轉來轉去,直搖尾巴。一鵬一看見曼楨便含笑叫了聲:「顧小姐!幾時到南京來的?」翠芝不由得向曼楨銳利地看了一眼,道:「咦,你們本來認識的?」 一鵬笑道:「怎麼不認識,我跟顧小姐老朋友了!」說著,便向世鈞目夾了目夾眼睛。 世鈞覺得他大可不必開這種玩笑,而且石翠芝這人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,你去逗著她玩,她不要認真起來才好。他向翠芝看看,翠芝笑道:「顧小姐來了幾天了?」曼楨笑道:「我們才到沒有一會。」翠芝道:「這兩天剛巧碰見天氣這樣冷。」曼楨笑道:「是呀。」世鈞每次看見兩個初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著話,他就有點寒凜凜的,覺得害怕。也不知道為什麼。他自問也並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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