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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他提起慕瑾,就有點酸溜溜的,曼楨本來想把慕瑾向她求婚的經過索性告訴了他,免得他老有那樣一團疑雲在那裡。但是她倒又不願意說了,因為她也覺得慕瑾為她姊姊」守節「這些年,忽然移愛到她身上,是有點令人詫異,給世鈞那樣一說,也是顯得有點可笑。她不願意讓他給人家訕笑。她多少有一點衛護著他。

  世鈞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,倒有點奇怪,不禁向她看了一眼。他也默然了。半晌,方才笑道:「你母親說的話對。」曼楨笑道:「哪一句話?」世鈞笑道:「還是早點結婚好。老這樣下去,容易發生誤會的。」曼楨笑道:「除非你,我是不會瞎疑心的。譬如你剛才說叔惠的妹妹——」世鈞笑道:「叔惠的妹妹?人家今年才十四歲呢。」曼楨笑道:「我並不是繞著彎子在那兒打聽著,你可別當我是存心的。」世鈞笑道:「也許你是存心的。」

  曼楨卻真的有點生氣了,道:「不跟你說話了!」便跑開了。

  世鈞拉住她笑道:「跟你說正經的。」曼楨道:「我們不是早已決定了嗎,說再等兩年。」世鈞道:「其實結了婚也是一樣的,你不是照樣可以做事嗎?」曼楨道:「那要是——要是有了小孩子呢?孩子一多,就不能出去做事了,就得你一個人負擔這兩份家的開銷。這種事情我看得多了,一個男人除了養家,丈人家裡也靠著他,逼得他見錢就抓,什麼事都幹,那還有什麼前途!——你笑什麼?」世鈞笑道:「你打算要多少個小孩子?」曼楨啐道:「這回真不理你了!」

  世鈞又道:「說真的,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,有苦大家吃。

  你也不替我想想,我眼看著你這樣辛苦,我不覺得難過嗎?」

  曼楨道:「我不要緊的。」她總是這樣固執。世鈞這些話也說過不止一回了。他鬱鬱地不做聲了。曼楨向他臉上望瞭望,微笑道:「你一定覺得我非常冷酷。」世鈞突然把她向懷中一拉,低聲道:「我知道,要說是為你打算的話,你一定不肯的。要是完全為了我,為了我自私的緣故,你肯不肯呢?」她且不答他這句話,只把他一推,避免讓他吻她,道:「我傷風,你別過上了。」世鈞笑道:「我也有點傷風。」曼楨噗嗤一笑,道:「別胡說了!」她撒開了手,跑到隔壁房裡去了。她祖母的豆瓣才剝了一半,曼楨笑道:「我來幫著剝。」

  世鈞也走了出來,她祖母背後有一張書桌,世鈞便倚在書桌上,拿起一張報紙來,假裝看報,其實他一直在那兒看著她,並且向她微笑著。曼楨坐在那裡剝豆子,就有一點定不下心來。她心裡終於有點動搖起來了,想道:「那麼,就結了婚再說吧,家累重的人也多了,人家是怎樣過的?」正是這樣沉沉地想著,卻聽見她祖母呵喲了一聲,道:「你瞧你這是幹什麼呢?」曼楨倒嚇了一跳,看時,原來她把豆莢留在桌上,剝出來的豆子卻一顆顆地往地下扔。她把臉都要紅破了,忙蹲下身去撿豆子,笑道:「我這叫『郭呆子幫忙,越幫越忙!』」

  她祖母笑道:「也沒看見你這樣的,手裡做著事,眼睛也不看著。」曼楨笑道:「再剝幾顆不剝了。我這手指甲因為打字,剪得禿禿的,剝這豆子真有點疼。」她祖母道:「我就知道你不行!」說著,也就扯過去了。

  曼楨雖然心裡起了動搖,世鈞並不知道,他依舊有點鬱鬱的,飯後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煙來讓世鈞抽,這是她們剛才清理樓下的房間,在抽屜裡發現的,孩子們要拿去抽著玩,他們母親不允許。當下世鈞隨意拿了一根吸著,等老太太走了,便向曼楨笑道:「這是慕瑾丟在這兒的吧?」他記得慕瑾說過,在鄉下,像這種「小仙女」已經是最上品的香煙了,抽慣了,就到上海來也買著抽。大概他也是省儉慣了。

  世鈞吸著他的煙,就又和曼楨談起他來,曼楨卻很不願意再提起慕瑾。她今天一回家,發現慕瑾已經來過了,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車站,分明是有意地避免和她見面,以後大概永遠也不會再來了。她拒絕了他,就失去了他這樣一個友人,雖然是沒有辦法的事,但是心裡不免覺得難過。世鈞見她滿臉悵惘的神色,他記得前些時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,她常常提起慕瑾,提起的次數簡直太多了,而現在她的態度剛巧相反,倒好像怕提起他。

  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。她不說,他也不去問她。

  那天他一直有點悶悶不樂,回去得也比較早,藉口說要替叔惠的妹妹補習算術。他走了沒有多少時候,忽然又聽見門鈴響,顧太太她們只當是樓下的房客,也沒理會。後來聽見樓梯上腳步聲,便喊道:「誰呀?」世鈞笑道:「是我,我又來了!」

  顧太太和老太太,連曼楨在內,都為之愕然,覺得他一天來兩次,心太熱了,曼楨面頰上就又熱烘烘起來,她覺得他這種作派,好像有點說不過去,給她家裡人看著,不是讓她受窘嗎,可是她心裡倒又很高興,也不知為什麼。

  世鈞還沒走到房門口就站住了,笑道:「已經睡了吧?」顧太太笑道:「沒有沒有,還早著呢。」世鈞走進來,一屋子人都笑臉相迎,帶著三分取笑的意味。可是曼楨一眼看見他手裡拎著一隻小提箱,她先就吃了一驚,再看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容,神色很不安定。他笑道:「我要回南京去一趟,就是今天的夜車。我想我上這兒來說一聲。」曼楨道:「怎麼忽然要走了?」世鈞道:「剛才來了個電報,說我父親病了,叫我回去一趟。」他站在那裡,根本就沒把箱子放下,那樣子仿佛不預備坐下了。曼楨也和他一樣,有點心亂如麻,只管怔怔地站在那裡。還是顧太太問了一聲:「幾點鐘的車?」世鈞道:「十一點半。」顧太太道:「那還早呢。坐一會,坐一會!」世鈞方才坐了下來,慢慢地摘掉圍巾,擱在桌上。

  顧太太搭訕著說要泡茶去,就走開了,而且把其餘的兒女們一個個叫了出去,老太太也走開了,只剩他和曼楨兩個人。曼楨道:「電報上沒說是什麼病?不嚴重吧?」世鈞道:「電報是我母親打來的,我想,要不是很嚴重,我母親根本就不會知道他生病。我父親不是另外還有個家麼,他總是住在那邊。」曼楨點點頭。世鈞見她半天不說話,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兒擔心他一時不會回來,便道:「我總儘快地回來。廠裡也不能夠多請假。」曼楨又點點頭。

  他上次回南京去,他們究竟交情還淺,這回他們算是第一次嘗到別離的滋味了。曼楨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,道:「你家裡地址我還不知道呢。」她馬上去找紙筆,世鈞道:「不用寫了,我一到那兒就來信,我信封上會注明的。」曼楨道:「還是寫一個吧。」世鈞伏在書桌上寫,她伏在書桌的另一頭,看著他寫。兩人都感到一種淒涼的況味。

  世鈞寫完了,站起身來道:「我該走了。你別出來了,你傷風。」曼楨道:「不要緊的。」她穿上大衣,和他一同走了出來。弄堂裡還沒有閂鐵門,可是街上已經行人稀少,碰見兩輛黃包車,都是載著客的。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燈了,只有一家老虎灶,還大開著門,在那黃色的電燈光下,可以看見灶頭上黑黝黝的木頭鍋蓋底下,一陣陣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氣來。一走到他家門口,就暖烘烘的。夜行人走過這裡,不由得就有些戀戀的。天氣是真的冷起來了,夜間相當寒冷了。

  世鈞道:「我對我父親本來沒有什麼感情的,可是上次我回去,那次看見他,也不知為什麼,叫我心裡很難過。」曼楨點頭道:「我聽見你說的。」世鈞道:「還有,我最擔心的,就是以後家裡的經濟情形。其實這都是意料中的事,可是——心裡簡直亂極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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