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 |
| 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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曼璐一個人在房裡,眼淚便像拋沙似的落了下來。這房間跟她前天來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兩樣,他用過的毛巾依舊晾在椅背上,不過桌上少了他的帽子。昨天晚上她在燈下看到這一切,那種溫暖而親切的心情,現在想起來,卻已經恍如隔世了。 他枕邊那本書還在那裡,掀到某一頁。她昨天沒注意到,桌上還有好幾本小說,原來都是她妹妹的書,她認識的,還有那只檯燈,也是她妹妹的東西——二妹對慕瑾倒真體貼,借小說書給他看,還要拿一隻檯燈來,好讓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,那一份殷勤,可想而知。她母親還不是也鼓勵她,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,一天到晚藉故跑到他房裡來,像個二房東的女兒似的,老在他面前轉來轉去,賣弄風情。只因為她是一個年青的女孩子,她無論怎樣賣弄風情,人家也還是以為她是天真無邪,以為她的動機是純潔的。曼璐真恨她,恨她恨入骨髓。她年紀這樣輕,她是有前途的,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完了,所剩下的只有她從前和慕瑾的一些事蹟,雖然悽楚,可是很有回味的。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,這一點回憶已經給糟蹋掉了,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,碰都不能碰,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。 連這一點如夢的回憶都不能給她留下。為什麼這樣殘酷呢?曼楨自己另外有愛人的。聽母親說,那人已經在旁邊吃醋了。也許曼楨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。不為什麼,就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。 曼璐想道:「我沒有待錯她呀,她這樣恩將仇報。不想想從前,我都是為了誰,出賣了我的青春。要不是為了他們,我早和慕瑾結婚了。我真傻。真傻。」 她唯有痛哭。 顧太太回來的時候,看見她伏在桌上,哭得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的。顧太太悄然站在她身邊,半晌方道:「你看,我勸你你不信,見了面有什麼好處,不是徒然傷心嗎!」 太陽光黃黃地曬在地板上,屋子裡剛走掉一個趕火車的人,總顯得有些零亂。有兩張包東西的舊報紙拋在地下,顧太太一一拾了起來,又道:「別難過了。還是這樣好!剛才你不知道,我真擔心,我想你剛巧這一向心裡不痛快,老是跟姑爺慪氣,不要一看見慕瑾,心裡就活動起來。還好,你倒還明白!」 曼璐也不答理。只聽見她那一陣一陣,摧毀了肺肝的啜泣。 【九】 世鈞在那個風雨之夕下了決心,再也不到曼楨家裡去了。 但是這一類的決心,是沒有多大價值的。究竟他所受的刺激,不過是由於她母親的幾句話,與她本人無關。就算她本人也有異志了,憑他們倆過去這點交情,也不能就此算了,至少得見上一面,把話說明白了。 世鈞想是想通了,不知道為什麼,卻又延挨了一天。其實多挨上一天,不過使他多失眠一夜罷了。次日,他在辦公時間跑到總辦事處去找曼楨。自從叔惠走了,另調一個人到曼楨的辦公室裡,說話也不大方便,世鈞也不大來了,免得惹人注目。這一天,他也只簡單地和她說:「今天晚上出去吃飯好麼,就在離楊家不遠那個咖啡館裡,吃了飯你上他們那兒教書也挺方便的。」曼楨道:「我今天不去教書,他們兩個孩子要去吃喜酒,昨兒就跟我說好了。」世鈞道:「你不去教書頂好了,我們可以多談一會。換一個地方吃飯也行。」 曼楨笑道:「還是上我家吃飯吧,你好久沒來了。」世鈞頓了一頓,道:「誰說的,我前天剛來的。」曼楨倒很詫異,道:「哦?她們怎麼沒告訴我?」世鈞不語。曼楨見這情形,就猜著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。當時也不便深究,只是笑道:「前天我剛巧出去了,我弟弟學堂裡不是演戲嗎,傑民他是第一次上臺,沒辦法,得去跟他捧場。回來又碰見下大雨,幾個人都著了涼,你過給我,我過給你,一家子都傷了風。今天就別出去吃館子了,太油膩的東西我也不能吃,你聽我嗓子都啞了!」世鈞正是覺得她的喉嚨略帶一些沙音,才另有一種清淒的嫵媚之姿。他於是就答應了到她家裡來吃飯。 他在黃昏時候來到她家,還沒走到半樓梯上,樓梯上的電燈就一亮,是她母親在樓上把燈撚開了。樓梯口也還像前天一樣,擱著個煤球爐子,上面一隻沙鍋咕嘟咕嘟,空氣裡火腿湯的氣味非常濃厚,世鈞在他們家吃飯的次數多了,顧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,菜大概還是特意為他做的。顧太太何以態度一變,忽然對他這樣殷勤起來,一定是曼楨跟她說了什麼,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。 顧太太仿佛也有點不好意思,笑嘻嘻地和他一點頭道:「曼楨在裡頭呢。」只說了這樣一聲,她自去照料那只火腿湯。 世鈞走到房間裡面,看見顧老太太坐在那裡剝豆瓣。老太太看見他也笑吟吟的,向曼楨的臥室裡一努嘴,道:「曼楨在裡頭呢。」她們這樣一來,世鈞倒有些不安起來。 走進去,曼楨正伏在窗臺上往下看,世鈞悄悄走到她後面去,捉住她一隻手腕,笑道:「看什麼,看得這樣出神?」曼楨噯喲了一聲道:「嚇了我一跳,我在這兒看了半天了,怎麼你來了我會沒看見?」世鈞笑道:「那也許眼睛一目夾,就錯過了。」他老捉著她的手不放,曼楨道:「你幹嗎這些天不來?」 世鈞笑道:「我這一向忙。」曼楨向他撇了撇嘴。世鈞笑道:「真的。叔惠不是有個妹妹在內地念書嗎,最近她到上海來考學校,要補習算術,叔惠現在又不住在家裡,這差使就落到我頭上了。每天晚飯後補習兩個鐘頭——慕瑾呢?」曼楨道:「已經走了。就是今天走的。」世鈞道:「哦。」他在曼楨的床上一坐,只管把她床前那盞檯燈一開一關。曼楨打了他的手一下,道:「別這麼著,扳壞了!我問你,你前天來,媽跟你說了些什麼?」世鈞笑道:「沒說什麼呀。」曼楨笑道:「你就是這樣不坦白。我就是因為對我母親欠坦白,害你受了冤枉。」 世鈞笑道:「冤枉我什麼了?」曼楨笑道:「你就甭管了,反正我已經對她解釋過了,她現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。」世鈞笑道:「哦,我知道,她一定是當我對你沒有誠意。」 曼楨笑道:「怎麼,你聽見她說的嗎?」世鈞笑道:「沒有沒有。那天我來,根本沒見到她。」曼楨道:「我不相信。」世鈞道:「是真的。那天你姊姊來的,是不是?」曼楨略點了點頭。 世鈞道:「她們在裡邊屋子裡說話,我聽見你母親說——」他不願意說她母親勢利,略頓了一頓,方道:「我也記不清楚了,反正那意思是說慕瑾是個理想的女婿。」曼楨微笑道:「慕瑾也許是老太太們理想的女婿。」世鈞望著她笑道:「我倒覺得他這人是雅俗共賞的。」 曼楨瞅了他一眼,道:「你不提,我也不說了——我正要跟你算賬呢!」世鈞笑道:「怎麼?」曼楨道:「你以為我跟慕瑾很好,是不是?你這樣不信任我。」世鈞笑道:「沒這個事!剛才我說著玩的。我知道你對他不過是很佩服罷了,他呢,他是個最多情的人,他這些年來這樣忠於你姊姊,怎麼會在短短幾天內忽然愛上她的妹妹?不會有這樣的事情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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