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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曼楨突然握住他的手道:「我恨不得跟你一塊兒去,我也不必露面,隨便找個什麼地方住著。有什麼事情發生了,你有一個人在旁邊,可以隨時地跟我說說,你心裡也痛快點兒。」

  世鈞望著她笑道:「你瞧,這時候你就知道了,要是結了婚就好辦了,那我們當然一塊兒回去,也省得你一個人在這兒惦記著。」曼楨白了他一眼道:「你還有心腸說這些,可見你不是真著急。」

  遠遠來了輛黃包車。世鈞喊了一聲,車夫過街往這邊來了。世鈞忽然又想起來,向曼楨低聲叮囑道:「我的信沒有人看的,你可以寫得——長一點。」曼楨嗤的一笑,道:「你不是說用不著寫信了,沒有幾天就要回來的?我就知道你是騙我!」世鈞也笑了。

  她站在街燈底下望著他遠去。

  次日清晨,火車到了南京,世鈞趕到家裡,他家裡的店門還沒開。他從後門進去,看見包車夫在那裡撣拭包車。世鈞道:「太太起來了沒有?」包車夫道:「起來了,一會兒就要上那邊去了。」說到「那邊」兩個字,他把頭部輕輕地側了一側,當然「那邊」就是小公館的代名詞。世鈞心裡倒怦地一跳,想道:「父親的病一定是好不了,所以母親得趕到那邊去見一面。」這樣一想,腳步便沉重起來。包車夫搶在他前面,跑上樓去通報,沈太太迎了出來,微笑道:「你倒來得這樣快。

  我正跟大少奶奶說著,待會兒叫車夫去接去,一定是中午那班車。」大少奶奶帶著小健正在那裡吃粥,連忙起身叫女傭添副碗筷,又叫她們切點香腸來。沈太太向世鈞道:「你吃了早飯就跟我一塊兒去吧。」世鈞道:「爸爸的病怎麼樣?」沈太太道:「這兩天總算好了些,前兩天可嚇死人了!我也顧不得什麼了,跑去跟他見了一面。看那樣子簡直不對,舌頭也硬了,話也說不清楚。現在天天打針,醫生說還得好好地靜養著,還沒脫離險境呢。我現在天天去。」

  他母親竟是天天往小公館裡跑,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親相處,世鈞簡直不能想像。尤其因為她母親這種女人,叫她苦守寒窯,無論怎麼苦她也可以忍受,可是她有她的身分,她那種宗法社會的觀念非常強烈,決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。雖然說是為了看護丈夫的病。但是那邊又不是沒有人照顧,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歡迎的,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。世鈞不由得想起她母親平時,一說起他父親,總是用一種冷酷的口吻,提起他的病與死的可能,她也很冷靜,笑嘻嘻地說:「我也不愁別的,他家裡一點東西也不留,將來我們這日子怎麼過呀?要不為這個,他馬上死了我也沒什麼,反正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他的人,還不如死了呢!」言猶在耳。

  吃完早飯,他母親和他一同到父親那裡去,他母親坐著包車,另給世鈞叫了一輛黃包車。世鈞先到,跳下車來,一撳鈴,一個男傭來開門,看到他仿佛很詫異,叫了聲「二少爺」。世鈞走進去,看見姨太太的娘在客室裡坐著,替她外孫女兒編小辮子,一個女傭蹲在地下給那孩子系鞋帶。姨太太的娘一面編辮子一面說:「可是鼓樓那個來了?——別動,別動,爸爸生病呢,你還不乖一點!周媽你抱她去溜溜,可別給她瞎吃,啊?」世鈞想道:「『鼓樓那個』想必是指我母親,我們不是住在鼓樓嗎?倒是人以地名。」這時候「鼓樓那個」

  也進來了。世鈞讓他母親在前面走,他跟在後面一同上樓。他這是第一次用別人的眼光看他的母親,看到她的臃腫的身軀和慘淡的面容。她爬樓很吃力,她極力做出坦然的樣子,表示她是到這裡來執行她的天職的。

  世鈞從來沒到樓上來過。樓上臥室裡的陳設,多少還保留著姨太太從前在「生意浪」的作風,一堂紅木家具堆得滿坑滿谷,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風味,淡綠色士林布的窗簾,白色窗紗,淡綠色的粉牆。房間裡因為有病人,稍形雜亂,嘯桐一個人睡一張雙人床,另外有張小鐵床,像是臨時搭的。姨太太正倚在嘯桐的床頭,在那裡用小銀匙喂他吃桔子汁,把他的頭抱在懷裡。嘯桐不知道可認為這是一種豔福的表演。他太太走進來,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,輕輕地招呼了一聲「太太」,依舊繼續喂著桔子水。嘯桐根本眼皮也沒抬。沈太太卻向他笑道:「你看誰來了!」姨太太笑道:「咦,二少爺來了!」

  世鈞叫了聲「爸爸」。嘯桐很費勁地說道:「噯,你來了。你請了幾天假?」沈太太道:「你就別說話了,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說話麼?」嘯桐便不作聲了。姨太太又把小銀匙伸到他唇邊來碰碰他,他卻厭煩地搖搖頭,同時現出一種采促的神氣。姨太太笑道:「不吃啦?」他越是這樣,她倒偏要賣弄她的溫柔體貼,將她衣襟上掖著的雪白的絲巾拉下來,替他嘴上擦擦,又把他的枕頭挪挪,被窩拉拉。

  嘯桐又向世鈞問道:「你什麼時候回去?」沈太太道:「你放心,他不會走的,只要你不多說話。」嘯桐就又不言語了。

  世鈞看了他父親,簡直不大認識,當然是因為消瘦的緣故,一半也因為父親躺在床上,沒戴眼鏡,看著覺得很不習慣。姨太太問知他是乘夜車來的,忙道:「二少爺,這兒靠靠吧,火車上一下來,一直也沒歇著。」把他讓到靠窗一張沙發椅上,世鈞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。沈太太坐在嘯桐床面前一張椅子上,屋裡靜悄悄的。樓下有個孩子哇哇哭起來了,姨太太的娘便在樓下往上喊:「姑奶奶你來抱抱他吧。」姨太太正拿著個小玻璃碾子在那裡擠桔子水,便嘟囔道:「一個老太爺,一個小太爺,簡直要了我的命了!老太爺也是羅唆,一樣一個桔子水,別人擠就嫌不乾淨。」

  她忙出忙進,不一會,就有一個老媽子送上一大盤炒麵,兩副碗筷來,姨太太跟在後面,含笑讓太太跟二少爺吃面。世鈞道:「我不餓,剛才在家裡吃過了。」姨太太再三說:「少吃一點吧。」世鈞見他母親也不動箸,他也不吃,好像有點難為情,只得扶起筷子來吃了一些。他父親躺在床上,只管眼睜睜地看著他吃,仿佛感到一種單純的滿足,唇上也泛起一絲微笑。世鈞在父親的病榻旁吃著那油膩膩的炒麵,心裡卻有一種異樣的淒梗的感覺。

  午飯也是姨太太吩咐另開一桌,給沈太太和二少爺在老爺房裡吃的。世鈞在那間房裡整整坐了一天,沈太太想叫他早點回家去休息休息,嘯桐卻說:「世鈞今天就住在這兒吧。」

  姨太太聽見這話,心裡十分不願意,因笑道:「噯喲,我們連一張好好的床都沒有,不知道二少爺可睡得慣呢!」嘯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張小鐵床,姨太太道:「就睡在這屋裡呀?你晚上要茶要水的,還不把二少爺累壞了!他也做不慣這些事情。」嘯桐不語。姨太太向他臉上望瞭望,只得笑道:「這樣子吧,有什麼事,二少爺你叫人好了,我也睡得警醒點兒。」

  姨太太督率著女傭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。她和兩個孩子一床睡,給世鈞另外換上被褥,說道:「二少爺只好在這張小床上委屈點吧,不過這被窩倒都是新釘的,還乾淨。」

  燈光照著蘋果綠的四壁,世鈞睡在這間伉儷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間裡,覺得很奇怪,他怎麼會到這裡來了。姨太太一夜工夫跑進來無數遍,噓寒問暖,伺候嘯桐喝茶,吃藥,便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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