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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然而無論怎樣心急如火,走到那漆黑的樓梯上,還是得一步步試探著,把人的心都急碎了,要想氣烘烘地沖下樓去,那是絕對不可能的。世鈞在黑暗中想道:「也不怪她母親勢利——本來嗎,慕瑾的事業可以說已經成功了,在社會上也有相當地位了,不像我是剛出來做事,將來是什麼樣,一點把握也沒有。曼楨呢,她對他是非常佩服的,不過因為她跟我雖然沒有正式訂婚,已經有了一種默契,她又不願意反悔。她和慕瑾有點相見恨晚吧?——好,反正我決不叫她為難。」

  他把心一橫,立下這樣一個決心。下了樓,樓下那房客的老媽子還在廚房裡搓洗抹布,看見他就說:「雨下得這樣大,沈先生你沒問他們借把傘?這兒有把破傘,要不要撐了去?」

  倒是這不相干的老媽子,還有這種人情上的溫暖,相形之下,世鈞心裡更覺得一陣淒涼。他朝她笑了笑,便推開後門,向瀟瀟夜雨中走去。

  樓上,他一走,顧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間裡去報告:「走了——雨下得這樣大,曼楨他們回來要淋得像落湯雞了。」

  老太太一進來,顧太太便不言語了,祖孫三代默然對坐著,只聽見雨聲潺潺。

  顧太太剛才對曼璐訴說,把慕瑾和曼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,一點顧忌也沒有,因為曼璐自己已經嫁了人,而且嫁得這樣好,飛黃騰達的,而慕瑾為了她一直沒有結婚——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,豈不好嗎?她母親以為她一定也贊成的。其實她是又驚又氣,最氣的就是她母親那種口吻,就好像是長輩與長輩之間,在那裡討論下一代的婚事。好像她完全是個局外人,這樁事情完全與她無關,她完全沒有妒忌的權利了。她母親也真是多事,怎麼想起來的,又要替她妹妹和慕瑾撮合,二妹不是已經有了朋友嗎,又讓慕瑾多一回刺激。她知道的,慕瑾如果真是愛上了她妹妹,也是因為她的緣故——因為她妹妹有幾分像她。他到現在還在那裡追逐著一個影子呀!

  她心裡非常感動,她要見他一面,勸勸他,勸他不要這樣癡心。她對自己說,她沒有別的目的,不過是要見見他,規諫他一番。但是誰知道呢,也許她還是抱著一種非分的希望的,尤其因為現在鴻才對她這樣壞,她的處境這樣痛苦。

  當著她祖母,也不便說什麼,曼璐隨即站起身來,說要走了,她母親送她下樓,走到慕瑾房門口,曼璐順手就把電燈撚開了,笑道:「我看看。」那是她從前的臥房,不過家具全換過了,現在臨時佈置起來的,疏疏落落放著一張床,一張桌子,兩把椅子。房間顯得很空。慕瑾的洗臉毛巾晾在椅背上,慕瑾的帽子擱在桌上,桌上還有他的自來水筆和一把梳子。

  換下來的襯衣,她母親給他洗乾淨了,疊得齊齊整整的,放在他床上。枕邊還有一本書。曼璐在燈光下呆呆地望著這一切。幾年不見,他也變成一個陌生的人了。這房間是她住過好幾年的,也顯得這樣陌生,她心裡恍恍惚惚的,好像做夢一樣。

  顧太太道:「他後天就要動身了,老太太說我們做兩樣菜,給他餞行,也不知道他明天回來不回來。」曼璐道:「他的東西都在這裡,明天不回來,後天也要來拿東西的。他來的時候你打個電話告訴我。我要見見他,有兩句話跟他說。」顧太太倒怔了一怔,道:「你想再見面好嗎?待會兒讓姑爺知道了,不大好吧?」曼璐道:「我光明正大的,怕什麼?」顧太太道:「其實當然沒有什麼,不過讓姑爺知道了,他又要找岔子跟你鬧了!」曼璐不耐煩地道:「你放心好了,反正不會帶累你的!」

  也不知道為什麼,曼璐每次和她母親說話,儘管雙方都是好意,說到後來總要惹得曼璐發脾氣為止。

  第二天,慕瑾沒有回來。第三天午後,他臨上火車,方才回來搬行李。曼璐沒等她母親打電話給她,一早就來了,午飯也是在娘家吃的。顧太太這一天擔足心事,深恐他們這一見面,便舊情複熾,女兒女婿的感情本來已經有了裂痕,這樣一來,說不定就要決裂了。女兒的脾氣向來是這樣,不聽人勸的,哪裡攔得住她。待要跟在她後面。不讓她和慕瑾單獨會面,又好像是加以監視,做得太明顯了。

  慕瑾來了,正在他房裡整理行李,一抬頭,卻看見一個穿著紫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人,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進來的,倚在床欄杆上微笑地望著他。慕瑾吃了一驚,然後他忽然發現,這女人就是曼璐——他又吃了一驚。他簡直說不出話來,望著她,一顆心只往下沉。

  他終於微笑著向她微微一點頭。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,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,腦子裡空得像洗過了一樣,兩人默默相對,只覺得那似水流年在那裡滔滔地流著。

  還是曼璐先開口。她說:「你馬上就要走了?」慕瑾道:「就是兩點鐘的車。」曼璐道:「一定要走了?」慕瑾道:「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半個多月了。」曼璐抱著胳膊,兩肘撐在床欄杆上,她低著眼皮,撫摸著自己的手臂,幽幽地道:「其實你不該上這兒來的。難得到上海來一趟,應當高高興興地玩玩——我真希望你把我這人忘了。」

  她這一席話,慕瑾倒覺得很難置答。她以為他還在那裡迷戀著她呢。他也無法辯白。他頓了一頓,便道:「從前那些話還提它幹嗎?曼璐,我聽見說你得到了很好的歸宿,我非常安慰。」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:「哦,你聽見他們說的。他們只看見表面,他們哪兒知道我心裡的滋味。」

  慕瑾不敢接口,他怕曼璐再說下去,就要細訴衷情,成為更進一步的深談了。於是又有一段較長的沉默。慕瑾極力制止自己,沒有看手錶。他注意到她的衣服,她今天穿這件紫色的衣服,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。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,他很喜歡她那件衣裳。冰心有一部小說裡說到一個「紫衣的姊姊」,慕瑾有一個時期寫信給她,就稱她為「紫衣的姊姊」。她和他同年,比他大兩個月。

  曼璐微笑地打量著他道:「你倒還是那樣子。你看我變了吧?」慕瑾微笑道:「人總是要變的,我也變了。我現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,也不知是否年紀的關係,想想從前的事,非常幼稚可笑。」

  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。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,他已經羞於承認了。曼璐身上穿著那件紫色的衣服,頓時覺得芒刺在背。渾身就像火燒似的。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子。

  也幸而她母親不遲不早,正在這時候走了進來,拎著一隻提籃盒,笑道:「慕瑾你昨天不回來,姑外婆說給你餞行,做了兩樣菜,後來你沒回來,就給你留著,你帶到火車上吃。」

  慕瑾客氣了一番。顧太太又笑道:「我叫劉家的老媽子給你雇車去。」慕瑾忙道:「我自己去雇。」顧太太幫他拎著箱子,他匆匆和曼璐道別,顧太太送他出去,一直送到弄堂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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