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 |
二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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曼楨笑道:「我結婚還早呢。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。」顧太太驚道:「那要等到什麼時候?人家怎麼等得及呀?」曼楨不覺噗嗤一笑,輕聲道:「等不及活該。」她從被窩裡伸出一隻白手臂來,把電燈撚滅了。 顧太太很想趁此就問問她,世鈞和她有沒有私訂終身。先探探她的口氣,有機會就再問下去,問她可知道世鈞的收入怎樣,家境如何。顧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,便道:「你睡著了?」曼楨道:「唔。」顧太太笑道:「睡著了還會答應?」本來想著她是假裝睡著,但是轉念一想,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,在外面跑了一天,剛才又害她等門,今天睡得特別晚。這樣一想,自己心裡覺得很抱歉,就不言語了。 次日是星期六,曼楨到她姊姊家去探病。她姊姊的新房子在虹橋路,地段雖然荒涼一些,好在住在這一帶的都是些汽車階級,進去並不感到不方便。他們搬了家之後,曼楨還沒有去過,她祖母和母親倒帶著孩子們去過兩次,回來說講究極了,走進去像個電影院,走出來又像是逛公園。這一天下午,曼楨初次在那花園裡經過,草地上用冬青樹栽出一道牆,隔牆有個花匠吱吱吱推著一架刈草的機器,在下午的陽光中,只聽見那微帶睡意的吱吱的聲浪,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靜。曼楨覺得她姊姊生病,在這裡靜養倒是很相宜。 房屋內部當然豪華萬分,曼楨也不及細看,跟在一個女傭後面,一徑上樓來到她姊姊臥房裡。臥房裡迎面一排丈來高的玻璃窗,紫水晶似的薄紗窗簾,人字式斜吊著,一層一層,十幾幅交疊懸掛著。曼璐蓬著頭坐在床上。曼楨笑道:「姊姊今天好些了,坐起來了?」曼璐笑道:「好些了。媽昨天回去還好嗎?這地方真太遠了,晚上讓她一個人回去,我倒有點不放心。下次接她來住兩天。」曼楨笑道:「媽一定要說家裡離不開她。」曼璐皺眉道:「不是我說,你們也太省儉了,連個傭人也不用。哦,對了,昨天我忘了問媽,從前我用的那個阿寶,現在不知在哪兒?」曼楨道:「等我回去問問媽去。 姊姊要找她嗎?」曼璐道:「我結婚那時候沒把她帶過來,因為我覺得她太年輕了,怕她靠不住。現在想想,還是老傭人好。」 電話鈴響了。曼璐道:「二妹你接一接。」曼楨跑去把聽筒拿起來,道:「喂?」那邊怔了一怔,道:「咦,是二妹呀?」 曼楨聽出是鴻才的聲音,便笑道:「噯。姊夫你等一等,我讓姊姊來聽電話。」鴻才笑道:「二妹你真是稀客呀,請都請不到的,今天怎麼想起來上我們這兒來的——」曼楨把電話送到曼璐床前,一路上還聽見那只聽筒哇啦哇啦不知在說些什麼。 曼璐接過聽筒,道:「嗯?」鴻才道:「我買了只冰箱,送來了沒有?」曼璐道:「沒有呀。」鴻才道:「該死,怎麼還不送來?」說著,就要掛上電話。曼璐忙道:「喂喂,你現在在哪兒?答應回來吃飯也不——」她說著說著,突然斷了氣。她使勁把聽筒向架子上一擱,氣忿忿地道:「人家一句話還沒說完,他那兒倒已經掛掉了。你這姊夫的脾氣現在簡直變了!我說他還沒發財,先發神經了!」 曼楨岔開來說了些別的。曼璐道:「我聽媽說,你近來非常忙。」曼楨笑道:「是呀,所以我一直想來看看姊姊,也走不開。」談話中間,曼璐突然凝神聽著外面的汽車喇叭響,她聽得出是他們家的汽車。不一會,鴻才已經大踏步走了進來。 曼璐望著他說:「怎麼?一會兒倒又回來了?」鴻才笑道:「咦,不許我回來麼?這兒還是不是我的家?」曼璐道:「是不是你的家,要問你呀!整天整夜地不回來。」鴻才笑道:「不跟你吵!當著二妹,難為情不難為情?」他自顧自架著腿坐了下來,點上一支煙抽著,笑向曼楨道:「不怪你姊姊不高興,我呢也實在太忙了,丟她一個人在家裡,敢情是悶得慌,沒病也要悶出病來了。二妹你也不來陪陪她。」曼璐道:「你看你,還要怪到二妹身上去!二妹多忙,她哪兒有工夫陪我,下了班還得出去教書呢。」 鴻才笑道:「二妹,你一樣教書,幹嗎不教教你姊姊呢?我給她請過一個先生,是個外國人,三十塊錢一個鐘頭呢——抵人家一個月的薪水了!她沒耐心,念念就不念了。」曼璐道:「我這樣病病哼哼的,還念什麼書。」鴻才笑道:「就是這樣不上進!我倒很想多念點書,可惜事情太忙,一直也沒有機會研究研究學問,不過我倒是一直有這個志向。怎麼樣,二妹,你收我們這兩個徒弟!」 曼楨笑道:「姊夫說笑話了。憑我這點本事,只配教教小孩子。」 又聽見外面皮鞋響。曼璐向她妹妹說:「大概是給我打針的那個看護。」曼楨道:「姊姊打什麼針?」鴻才接口道:「葡萄糖針。你看我們這兒的藥,夠開一片藥房了!咳!你姊姊這病真急人!」曼楨道:「姊姊的氣色倒還好。」鴻才哈哈笑了起來道:「像她臉上搽得這個樣子,她的氣色還能作準麼?二妹你這是外行話了!你沒看見那些女人,就是躺在殯儀館裡,臉上也還是紅的紅,白的白!」 這時候那看護已經進來了,在那兒替曼璐打針。曼楨覺得鴻才當著人就這樣損她姊姊,太不給人面子了,而她姊姊竟一聲不響,只當不聽見。也不知從幾時起,她姊姊變得這樣賢惠了,鴻才的氣焰倒越來越高,曼楨看著很覺得不平。她便站起來說要走了。鴻才道:「一塊兒走。我也還要出去呢,我車子送送你。」曼楨連聲道:「不用了,這兒出去叫車挺便當的。」曼璐沉著臉問鴻才:「怎麼剛回來倒又要出去了?」鴻才冷冷地道:「回來了就不許出去了,照這樣我還敢回來麼?」 依曼璐的性子,就要跟他抓破臉大鬧一場,無論如何不放他出去。可不管怎樣一個人一有了錢,就有了身分,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。當著那位看護,當然更不便發作了。 曼楨拿起皮包來要走,鴻才又攔住她道:「二妹你等我一等。我馬上就走了。」他匆匆地向隔壁房間裡一鑽,不知去幹什麼去了。曼楨便向曼璐說:「我不等姊夫了,我真的用不著送。」曼璐皺著眉頭道:「你就讓他送送你吧,還快一點。」她對自己的妹妹倒是絕對放心的,知道她不會誘惑她的丈夫。鴻才雖然有點色迷迷的,料想他也不敢怎樣。 這時鴻才已經出來了,笑道:「走走走。」曼楨覺得如果定要推辭,被那看護小姐看著,也有點可笑,就沒說什麼了。 兩人一同下樓,鴻才道:「這兒你還沒來過吧?有兩個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。我倒是很費了點事,請專家設計的。」他在前領導,在客室和餐室裡兜了個圈子,又道:「我最得意的就是我這間書房。這牆上的壁畫,是我塌了個便宜貨,找一個美術學校的學生畫的,只要了我八十塊錢。這要是由那個設計專家介紹了人來畫,那就非上千不可了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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