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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世鈞到了曼楨家裡,兩人圍爐談天。爐子是一隻極小的火油爐子,原是燒飯用的,現在搬到房間裡來,用它燉水兼取暖。曼楨擦了根洋火,一個一個火眼點過去,倒像在生日蛋糕上點燃那一小圈小蠟燭。

  因為是星期六下午,她的弟弟妹妹們都在家裡。世鈞現在和他們混得相當熟了。世鈞向來不喜歡小孩子的,從前住在自己家裡,雖然只有一個侄兒,他也常常覺得討厭,曼楨的弟弟妹妹這樣,他卻對他們很有好感。

  孩子們跑馬似的,樓上跑到樓下。噔噔噔奔來,在房門口張一張,又逃走了。後來他們到弄堂裡去堆雪人去了,一幢房子裡頓時靜了下來。火油爐子燒得久了,火焰漸漸變成美麗的藍色,藍旺旺的火,藍得像水一樣。

  世鈞道:「曼楨,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?——我上次回去,我母親也說她希望我早點結婚。」曼楨道:「不過我想,最好還是不要靠家裡幫忙。」世鈞本來也是這樣想。從前為了擇業自由和父親衝突起來,跑到外面來做事,鬧了歸齊,還是要父親出錢給他討老婆,實在有點洩氣。世鈞道:「可是這樣等下去,要等到什麼時候呢?」曼楨道:「還是等等再說吧。現在我家裡人也需要我。」世鈞皺著眉頭道:「你的家累實在太重了,我簡直看不過去。

  譬如說結了婚以後,兩個人總比一個有辦法些。」曼楨笑道:「我正是怕這個。我不願意把你也推進去。」世鈞道:「為什麼呢?」曼楨道:「你的事業才正開始,負擔一個家庭已經夠麻煩的,再要是負擔兩個家庭,那簡直就把你的前途毀了。」世鈞望著她微笑著,道:「我知道你這都是為了我好,不過——我不知道為什麼,有一點恨你。」

  她當時沒有說什麼,在他吻著她的時候,她卻用極細微的聲音問道:「你還恨我嗎?」

  爐子上的一壺水已經開了,他們竟一點也不知道。還是顧太太在隔壁房間裡聽見水壺蓋被熱氣頂著,咕嘟咕嘟響,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聲:「曼楨,水開了沒有?開了要沏茶。」曼楨答應了一聲,忙站起身來,對著鏡子把頭髮掠了掠,便跑出來拿茶葉,給她母親也沏了一杯茶。

  顧太太捧著茶站在房門口,一口一口啜著,笑道:「茶葉棍子站著,一定要來客了!」

  曼楨笑向世鈞努了努嘴,道:「喏,不是已經來了嗎?」顧太太笑道:「沈先生不算,他不是客。」她這話似乎說得太露骨了些,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。

  顧太太把開水拿去沖熱水瓶,曼楨道:「我去沖。媽坐這兒說說話。」顧太太道:「不行,一坐下就站不起來了。一會兒又得做飯去了。」她搭訕著就走開了。

  天漸漸黑下來了。每到這黃昏時候,總有一個賣蘑菇豆腐乾的,到這條弄堂裡來叫賣。

  每天一定要來一趟的。現在就又聽見那蒼老的呼聲:「豆——幹!五香蘑菇豆——幹!」世鈞笑道:「這人倒真是風雨無阻。」曼楨道:「噯,從來沒有一天不來的。不過他的豆腐乾並不怎樣好吃。我們吃過一次。」

  他們在沉默中聽著那蒼老的呼聲漸漸遠去。這一天的光陰也跟著那呼聲一同消逝了。這賣豆腐乾的簡直就是時間老人。

  【七】

  有一天,曼楨回家來,她祖母告訴她:「你媽上你姊姊家去了,你姊姊有點不舒服,你媽說去瞧瞧她去,大概不回來吃晚飯了,叫我們不用等她。」曼楨便幫著她祖母熱飯端菜。

  她祖母又道:「你媽說你姊姊,怎麼自從搬到新房子裡去,老鬧不舒服,不要是這房子不大好吧,先沒找個人來看看風水。

  我說哪兒呀,還不是『財多身弱』,你姊夫現在發財發得這樣,你記得他們剛結婚那時候,租人家一個客堂樓住,現在自己買地皮蓋房子——也真快,我們眼看著他發起來的!你姊姊運氣真好,這個人真給她嫁著了!咳,真是『命好不用吃齋』!」曼楨笑道:「不是說姊姊有幫夫運嗎?」她祖母拍手笑道:「可不是,你不說我倒忘了!那算命的真靈得嚇死人。待會兒倒要問問你媽,從前是在哪兒算的,這人不知還在那兒嗎,倒要找他去算算。」曼楨笑道:「那還是姊姊剛出世那時候的事情吧,二三十年了,這時候哪兒找他去。」

  曼楨吃過晚飯又出去教書。她第二次回來,照例是她母親開門放她進來,這一天卻是她祖母替她開門。曼楨道:「媽還沒回來?奶奶你去睡吧,我等門。我反正還有一會兒才睡呢。」

  她等了有半個多鐘頭,她母親也就回來了。一進門便說:「你姊姊病了,你明天看看她去。」曼楨一面閂後門,一面問道:「姊姊什麼地方不舒服?」顧太太道:「說是胃病又發了,還有就是老毛病,筋骨痛。」她在黑暗的廚房裡又附耳輕輕向女兒說:「還不是從前幾次打胎,留下來的毛病——咳!」其實曼璐恐怕還有別的病症,不過顧太太自己欺騙自己,總不忍也不願朝那上面想。

  母女回到房中,顧太太的旗袍右邊凸起一大塊,曼楨早就看見了,猜著是她姊姊塞給母親的錢,也沒說什麼。顧太太因為曼楨曾經屢次勸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錢,所以也不敢告訴她。一個人老了,不知為什麼,就有些懼怕自己的兒女。

  到上床睡覺的時候,顧太太把旗袍脫下來,很小心地搭在椅背上。曼楨見她這樣子是不預備公開了,便含笑問道:「媽,姊姊這次給了你多少錢?」顧太太吃了一驚,忙從被窩裡坐起來,伸手在旗袍袋裡摸出一個手巾包,笑道:「我也不知道,我來看看有多少。」曼楨笑道:「甭看了,快睡下吧,你這樣要著涼了。」

  她母親還是把手巾包打開來,取出一疊鈔票來數了數,道:「我說不要,她一定要我拿著,叫我買點什麼吃吃。」曼楨笑道:「你哪兒捨得買什麼東西吃,結果還不是在家用上貼掉了!——媽,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,不要拿姊姊的錢,給那姓祝的知道了,只說姊姊貼娘家,還不知道貼了多少呢!」顧太太道:「我知道,我知道,噯呀,為這麼點兒錢,又給你叨叨這麼一頓!」曼楨道:「媽,我就是這麼說:

  不犯著呀,你用他這一點錢,待會兒他還以為我們一家子都是他養活著呢,姓祝的他那人的脾氣!」顧太太笑道:「人家現在闊了,不見得還那麼小氣。」曼楨笑道:「你不知道嗎,越是闊人越嗇刻,就像是他們的錢特別值錢似的!」

  顧太太歎了口氣道:「孩子,你別想著你媽就這樣沒志氣。

  你姊夫到底是外人,我難道願意靠著外人,我能夠靠你倒不好嗎?我實在是看你太辛苦了,一天忙到晚,我實在心疼得慌。」說著,就把包錢的手帕拿起來擦眼淚。曼楨道:「媽,你別這麼著,大家再苦幾年,就快熬出頭了。等大弟弟能夠出去做事了,我就輕鬆得多了。」顧太太道:「你一個女孩子家,難道一輩子就為幾個弟弟妹妹忙著?我倒想你早點兒結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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