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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那間房果然牆壁上畫滿了彩色油畫,畫著天使,聖母,愛神拿著弓箭,和平女神與和平之鴿,各色風景人物,密密佈滿了,從房頂到地板,沒有一寸空隙。地下又鋪著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磚,窗戶上又鑲著五彩玻璃,更使人頭暈眼花。鴻才道:「我有時候回來了,覺得疲倦了,就在這間房裡休息休息。」曼楨差一點噗哧一笑,笑出聲來。她想起姊姊說他有神經病,即使是一個好好的人,在這間房裡多休息休息,也要成神經病了。

  走出大門,汽車就停在門口。鴻才又道:「我這輛汽車買上當了!」隨即說出一個驚人的數目。他反正三句話不離吹,但吹不吹對於曼楨都是一樣的,她對於汽車的市價根本不熟悉。

  一坐到汽車裡面,就可以明白了,鴻才剛才為什麼跑到另外一間房裡去轉了一轉,除了整容之外,顯然是還噴射了大量的香水。在這車廂裡閉塞的空氣裡面,那香氣特別濃烈,讓人不能不注意到了。男人搽香水,仿佛是小白臉拆白黨的事,以一個中年的市儈而周身香氣襲人,實在使人有一種異樣的感覺。

  汽車夫回過頭來問:「上哪兒?」鴻才便道:「二妹,我請你吃咖啡去,難得碰見的,你也是個忙人,我也是個忙人。」

  曼楨笑道:「今天我還有點事,所以剛才急著要回去呢,不然我還要多坐一會的,難得來看看姊姊。」鴻才只得笑道:「你真是難得來的,以後我希望你常常來玩。」曼楨笑道:「我有空總會來的。」鴻才向汽車夫道:「先送二小姐。二小姐家裡你認識?」車夫回說認識。

  汽車無聲地行駛著。這部汽車的速度,是鴻才引以為榮的,今天他卻恨它走得太快了。

  他一向覺得曼楨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物;雖然俗語說「錢是人的膽」,仗著有錢,膽子自然大起來了,但是他究竟有點怕她。他坐在車廂的一隅,無聊地吹上一兩聲口哨,無腔無調的。曼楨也不知說什麼,只靜靜地發出一股冷氣來。鴻才則是靜靜地發出香氣。

  汽車開到曼楨家裡,曼楨向車夫說:「停在弄堂外面好了。」鴻才卻說:「進去吧,我也要下來,我跟岳母談談,好久不看見她老人家了。」曼楨笑道:「媽今天剛巧帶孩子們上公園去了。今天就奶奶一個人在家裡看門,我一會兒也還要出去。」鴻才道:「噢,你還要上別處去?」曼楨道:「一個同事的約我看電影去。」鴻才道:「剛才先曉得直接送你去了。」

  曼楨笑道:「不,我是要回來一次,那沈先生說好了上這兒來接我。」鴻才點點頭。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錶,道:「噯喲,倒已經快五點了,我還有個約會,那我不下來了,改天再來看你們。」

  這一天晚上,鴻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。喝得醉醺醺的,踉蹌走進房來,皮鞋也沒脫,便向床上一倒。他沒開燈,曼璐卻把床前的檯燈一開,她一夜沒睡,紅著眼睛蓬著頭,一翻身坐了起來,大聲說道:「又上哪兒去了?不老實告訴我,我今天真跟你拼了!」這一次她來勢洶洶,鴻才就是不醉也要裝醉,何況他是真的喝多了。他直挺挺躺著,閉著眼睛不理她,曼璐便把一隻枕頭「噗」擲過去,砸在他臉上,恨道:「你裝死!你裝死!」鴻才把枕頭掀掉了,卻低聲喊了聲「曼璐」!曼璐倒覺得非常詫異,因為有許久許久沒看見他這種柔情蜜意的表現了。她想他一定還是愛她的,今天是酒後流露了真實的情感。她的態發不由得和緩下來了。應了一聲:「唔?」鴻才又伸出手來拉她的手,曼璐佯嗔道:「幹什麼?」隨即一扭身在他的床沿上坐下。

  鴻才把她的手擱在他胸前,望著她笑道:「以後我聽你的話,不出去,不過有一個條件。」曼璐突然起了疑心,道:「什麼條件?」鴻才道:「你不肯的。」曼璐道:「你說呀。怎麼又不說了?我猜你就沒什麼好事!哼,你不說,你不說——」她使勁推他,捶他,鬧得鴻才的酒直往上湧,鴻才叫道:「噯喲,噯喲,人家已經要吐了!叫王媽倒杯茶來我喝。」

  曼璐卻又殷勤起來,道:「我給你倒。」她站起來,親自去倒了杯釅茶,嫋嫋婷婷捧著送過來,一口口喂給他吃。鴻才喝了一口,笑道:「曼璐,二妹怎麼越來越漂亮了?」曼璐變色道:「你呢,神經病越來越厲害了!」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擱,不管了。

  鴻才猶自惘惘地向空中望著,道:「其實要說漂亮,比她漂亮的也有,我也不知怎麼,盡想著她。」曼璐道:「虧你有臉說!你趁早別做夢了!告訴你,她就是肯了,我也不肯——老實說,我這一個妹妹,我賺了錢來給她受了這些年的教育,不容易的,我犧牲了自己造就出來這樣一個人,不見得到了頭兒還是給人做姨太太?你別想著顧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坯——」鴻才道:「得了得了,人家跟你鬧著玩兒,你這人怎麼惹不起的?我不睬你,總行了?」

  曼璐實在氣狠了,哪肯就此罷休,兀自絮絮叨叨罵著:「早知道你不懷好意了!吃著碗裡看著鍋裡。算你有兩個錢了,就做了皇帝了,想著人家沒有不肯的,人家都是只認得錢的。

  你不想想,就連我,我那時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錢!」鴻才突然一骨碌坐起來,道:「動不動就抬出這句話來!誰不知道我從前是個窮光蛋,你呢,你又是什麼東西!濫汙貨!不要臉!」

  曼璐沒想到他會出口傷人,倒呆了一呆,道:「好,你罵我!」鴻才兩手撐在床沿上,眼睛紅紅地望著她,道:「我罵了你了,我打你又怎麼樣?打你這個不要臉的濫汙貨!」曼璐看他那樣子,借酒蓋著臉,真像是要打人。真要是打起架來,又是自己吃虧,當下只得珠淚雙拋,嗚嗚哭了起來,道:「你打,你打——沒良心的東西!我也是活該,誰叫我當初認錯人了!給你打死也是活該!」說著,便向床上一倒,掩面痛哭。

  鴻才聽她的口風已經軟了下來,但是他還坐在床沿上瞅著她,半晌,忽然長長地打了個呵欠,便一歪身躺了下來,依舊睡他的覺。他這裡鼾聲漸起,她那邊的哭聲卻久久沒有停止。她的哭,原意也許是借此下臺,但是哭到後來,卻悲從中來,覺得前途茫茫,簡直不堪設想,窗外已經天色大明,房間裡一盞檯燈還開著,燈光被晨光沖淡了,顯得慘淡得很。

  鴻才睡不滿兩個鐘頭,女傭照例來叫醒他,因為做投機是早上最吃緊,家裡雖然裝著好幾隻電話,也有直接電話通到辦公室裡,他還是慣常一早就趕出去。他反正在旅館裡開有長房間,隨時可以去打中覺的。

  那天下午,曼璐的母親打電話來,把從前那小大姐阿寶的地址告訴她。曼璐從前沒有用阿寶,原是因為鴻才常喜歡跟她搭訕,曼璐覺得有點危險性。現在情形不同了,她倒又覺得身邊有阿寶這樣一個人也好,或者可以拉得住鴻才。她沒想到鴻才今非昔比,這樣一個小大姐,他哪裡放在眼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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