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


  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。她母親說道:「她到底還小呢,再等兩年也不要緊,倒是你,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著急。」曼璐把臉一沉,道:「我的事情你就別管了!」

  她母親道:「我哪兒管得了你呢,我不過是這麼說!你年紀也有這樣大了,幹這一行是沒辦法,還能做一輩子嗎?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!」曼璐道:「我還不是過一天是一天。我要是往前看著,我也就不要活了!」她母親道:「唉,你這是什麼話呢?」說著,心中也自內疚,抽出肋下的一條大手帕來擦眼淚,說道:「也是我害了你。從前要不是為了我,還有你弟弟妹妹們,你也不會落到這樣。我替你想想,弟弟妹妹都大起來了,將來他們各人幹各人的去了——」曼璐不耐煩地剪斷她的話,道:「他們都大了,用不著我了,就嫌我丟臉了是不是?所以又想我嫁人!這時候叫我嫁人,叫我嫁給誰呢?」她母親被她劈頭劈腦堵搡了幾句,氣得無言可對,半晌方道:「你看你這孩子,我好意勸勸你,你這樣不識好歹!」

 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,只聽見隔壁房間裡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聲,祖母打著鼾。上年紀的人大都要打鼾的。

  她母親忽然幽幽地說道:「這次我回鄉下去,聽見說張慕瑾現在很好,做了縣城裡那個醫院的院長了。」她說到張慕瑾三個字,心裡稍微有點膽怯,因為這個名字在她們母女間已經有好多年沒有提起了。曼璐從前訂過婚的。她十七歲那年,他們原籍有兩個親戚因為地方上不太平,避難避到上海來,就耽擱在他們家裡。是她祖母面上的親戚,姓張,一個女太太帶著一個男孩子。這張太太看見曼璐,非常喜歡,想要她做媳婦。張太太的兒子名叫慕瑾。

  這一頭親事,曼璐和慕瑾兩個人本人雖然沒有什麼表示,看那樣子也是十分願意的。就此訂了婚。後來張太太回鄉下去了,慕瑾仍舊留在上海讀書,住在宿舍裡,曼璐和他一直通著信,也常常見面。直到後來她父親死了,她出去做舞女,後來他們就解除婚約了,是她這方面提出的。

  她母親現在忽然說到他,她就像不聽見似的,一聲不響。

  她母親望望她,仿佛想不說了,結果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,道:「聽見說,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。」曼璐突然笑了起來道:「他沒結婚又怎麼樣,他現在還會要我麼?媽你就是這樣腦筋不清楚,你還在那裡惦記著他哪?」她一口氣說上這麼一大串,站起來,磕托把椅子一推,便趿著拖鞋下樓去了。啪塌啪塌,腳步聲非常之重。這麼一來,她祖母的鼾聲便停止了,並且發出問句來,問曼璐的母親:「怎麼啦?」她母親答道:「沒什麼。」她祖母道:「你怎麼還不睡?」她母親道:「馬上就睡了。」

  隨即把活計收拾收拾,準備著上床。

  臨上床,又目夾目夾,尋尋覓覓,找一樣什麼東西找不到。曼楨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:「媽,你的拖鞋在門背後的箱子上,是我給放在那兒的,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。」她母親道:「咦,你還沒睡著?」曼楨道:「我醒了半天了。」她母親道:「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?」曼楨道:「不,我是因為前兩天生病的時候睡得太多了,今天一點也不困。」

  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,熄燈上床,聽那邊房裡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出了鼾聲,母親便又在黑暗中歎了口氣,和曼楨說道:「你剛才聽見的,我勸她揀個人嫁了,這也是正經話呀!勸了她這麼一聲,就跟我這樣大發脾氣。」曼楨半晌不作聲,後來說:「媽,你以後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。姊姊現在要嫁人也難。」

 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。就在這以後不到兩個禮拜,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。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。他們家裡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隔膜,她母親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,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裡聽來的。這次聽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,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,不過他是一直跟著王先生的,他自己沒有什麼錢。

  她母親本來打算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,因為鑒於上次對她表示關切,反而惹得她大發脾氣,這次不要又去討個沒趣。

  然而有一天曼楨回家來,她母親卻又悄悄地告訴她:「我今天去問過她了。」曼楨笑道:「咦,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麼?」

  她母親道:「唉,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,我怕她為了賭氣,就胡亂找個人嫁了。並不是說現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,只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,好兩次了,都是有始無終,我總盼望著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。這姓祝的,既然說沒有錢,她是貪他什麼呢?三四十歲的人,難道還沒有娶太太麼?」她說到這裡便頓住了,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,很仔細地把袖子上粘著的兩根線頭一一拈掉了。

  曼楨道:「她怎麼說呢?」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:「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下,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。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,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。現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,他是決不拿她當姨太太看待的。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——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。他錢是沒什麼錢,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得起——」

  曼楨默然聽到這裡,忍不住插嘴道:「媽,以後無論如何,家裡的開銷由我拿出來。姊姊從前供我念書是為什麼的,我到現在都還替不了她?」她母親道:「這話是不錯,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,我們自己再省點兒都不要緊,幾個小的還要上學,這筆學費該要多少呀?」曼楨道:「媽,你先別著急,到時候總有辦法的。我可以再找點事做,姊姊要是走了,傭人也可以用不著了,家裡的房子也用不著這麼許多了,也可以分租出去,我們就是擠點兒也沒關係。」她母親點頭道:「這樣倒也好,就是苦一點,心裡還痛快點兒。老實說,我用你姊姊的錢,我心裡真不是味兒。我不能想,想起來就難受。」說到這裡,嗓子就哽起來了。曼楨勉強笑道:「媽,你真是的!姊姊現在不是好了麼?」

  她母親道:「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,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,當然應當將就點兒,不過我的意思,有錢沒錢倒沒關係,人家家裡要是有太太的話,照她那個倔脾氣,哪兒處得好?現在這姓祝的,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。」曼楨道:「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!」她母親道:「我是不說了,待會兒還當我是嫌貧愛富。」

  樓下的兩個人已經在討論著結婚的手續。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,這一點很使祝鴻才感到為難。曼璐氣起來了,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,她就站了起來,說:「你要明白,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,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!」她在一張沙發上撲通坐下,她有這麼一個習慣,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,蜷曲在沙發上面。腳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,她低著頭扭著身子,用手撫摸著那兔子皮,像撫摸一隻貓似的。盡摸著自己的鞋,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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