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


  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,便隨口問道:「你這是在哪兒照的?」又指了指叔惠,問:「這是什麼人?」雖然做出那漫不經心的口吻,問出這句話之後,卻立刻雙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著她,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。曼楨這才明白過來,母親剛才為什麼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著。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,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,她卻寄託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。父母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,真是可笑又可憐的。

  曼楨當時只笑了笑,回答說:「這是一個同事。姓許的,許叔惠。」她母親看看她臉上的神氣,也看不出所以然來,當時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。曼楨說道:「姊姊可知道媽回來了?」

  她母親點點頭道:「她剛才上來過的,後來有客來了,她才下去的——可是那個姓王的來了?」曼楨道:「那王先生沒有來吧?不過這個人也是他們一夥裡的人。」她母親歎了口氣,道:「她現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像樣了,簡直下流。大概現在的人也是越來越壞了!」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況愈下,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況愈下的緣故。曼楨這樣想著,就更加默然了。

  她母親用開水調出幾碗炒米粉來,給她祖母送了一碗,又說:「傑民呢?剛才就鬧著要吃點心了。」曼楨道:「他在樓下踢毽子呢。」她下去叫他,走到樓梯口,卻見他正站在樓梯的下層,攀住欄杆把身子宕出去,向曼璐房間裡探頭探腦張望著。曼楨著急起來,低聲喝道:「噯!你這是幹嗎?」傑民道:「我一隻毽子踢到裡面去了。」曼楨道:「你不會告訴阿寶,叫她進去的時候順便給你帶出來。」

  兩人一遞一聲輕輕說著話,曼璐房間裡的客人忽然出現了,就是那姓祝的,名叫祝鴻才。他是瘦長身材,削肩細頸,穿著一件中裝大衣。他叉著腰站在門口,看見曼楨,便點點頭,笑著叫了聲「二小姐」。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注意,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。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,但是今天一見到他,不由得想起傑民形容他的話,說他笑起來像貓,不笑的時候像老鼠。他現在臉上一本正經,眼睛小小的,嘴尖尖的,的確很像一隻老鼠。她差一點笑出聲來,極力忍住了,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,向他點了點頭。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。她這一笑,他當然也笑了;一笑,馬上變成了一隻貓臉。曼楨這時候實在熬不住了,立刻返身奔上樓去。在祝鴻才看來,還當作是一種嬌憨的羞態,他站在樓梯腳下,倒有點油然神往。

  他回到曼璐房間裡,便說:「你們二小姐有男朋友沒有?」

  曼璐道:「你打聽這個幹嗎?」鴻才笑道:「你不要誤會,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,她要是沒有男朋友的話,我可以給她介紹呀?曼璐哼了一聲道:「你那些朋友裡頭還會有好人?都不是好東西!」鴻才笑道:「噯喲,噯喲,今天怎麼火氣這樣大呀?我看還是在那裡生老王的氣吧?」曼璐突然說道:「你老實告訴我,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攪上了?」鴻才道:「我怎麼知道呢?你又沒有把老王交給我看著。」

  曼璐也不理他,把她吸著的一支香煙重重地撳滅了,自己咕嚕著說:「胃口也真好——菲娜那樣子,翹嘴唇,腫眼泡,兩條腿像日本人,又沒有脖子——人家說『一白掩百醜』,我看還是『一年輕掩百醜』!」她悻悻地走到梳粧檯前面,拿起一面鏡子自己照了照。照鏡子的結果,是又化起妝來。她臉上的化妝是隨時地需要修葺的。

  她對鴻才相當冷淡,他卻老耗在那裡不走。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,他隨手拖過來翻著看。有一張四寸半身照,是一個圓圓臉的少女,梳著兩根短短的辮子。鴻才笑道:「這是你妹妹什麼時候拍的?還留著辮子呢!」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,厭煩地道:「這哪兒是我妹妹。」鴻才道:「那麼是誰呢?」

  曼璐倒頓住了,停了一會,方才冷笑道:「你一點也不認識?我就不相信,我會變得這麼厲害!」說到最後兩個字,她的聲音就變了,有一點沙啞。

  鴻才忽然悟過來了,笑道:「哦,是你呀?」他仔細看看她,又看看照片,橫看豎看,說:「噯!說穿了,倒好像有點像。」

  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,對於她卻也具有一種刺激性。曼璐也不作聲,依舊照著鏡子塗口紅,只是塗得特別慢。嘴唇張開來,呼吸的氣噴在鏡子上,時間久了,鏡子上便起了一層霧。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,然後又繼續塗她的口紅。

  鴻才還在那裡研究那張照片,忽然說道:「你妹妹現在還在那裡讀書麼?」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,懶得回答他。鴻才又道:「其實——照她那樣子,要是出去做,一定做得出來。」

  曼璐把鏡子向桌上一拍,大聲道:「別胡說了,我算是吃了這碗飯,難道我一家都註定要吃這碗飯?你這叫做門縫裡瞧人,把人看扁了!」鴻才笑道:「今天怎麼了?一碰就要發脾氣。也算我倒黴,剛好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。」

  曼璐橫了他一眼,又拿起鏡子來。鴻才涎著臉湊到她背後去,低聲笑道:「打扮得這麼漂亮,要出去麼?」曼璐並不躲避,別過頭來向他一笑,道:「到哪兒去?你請客?」這時候鴻才也就像曼楨剛才一樣,在非常近的距離內看到曼璐的舞臺化妝,臉上五顏六色的,兩塊鮮紅的面頰,兩隻烏油油的眼圈。然而鴻才非但不感到恐怖,而且有一點銷魂蕩魄,可見人和人的觀點之間是有著多麼大的差別。

  那天鴻才陪她出去吃了飯,一同回來,又鬼混到半夜才走,曼璐是有吃宵夜的習慣的,阿寶把一些生煎饅頭熱了一熱,送了進來。曼璐吃著,忽然聽見樓上還有腳步聲,猜著一定是她母親還沒有睡,她和她母親平常也很少機會說話,她當時就端著一碟子生煎饅頭,披著一件黑緞子繡著黃龍的浴衣上樓來了。

  她母親果然一個人坐在燈下拆被窩。曼璐道:「媽,你真是的——這時候又去忙這個!坐了一天火車,不累麼?」她母親道:「這被窩是我帶著出門的,得把它拆下來洗洗,趁著這兩天天晴。」曼璐讓她母親吃生煎饅頭,她自己在一隻饅頭上咬了一口,忽然懷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,那肉餡子紅紅的。她說:「該死!這肉還是生的!」再看看,連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紅了,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。

  她母親和曼楨睡一間房。曼璐向曼楨床上看看,輕聲道:「她睡著了?」她母親道:「老早睡著了。她早上起得早。」曼璐道:「二妹現在也有這樣大了;照說,她一個女孩子家,跟我住在一起實在是不大好,人家要說的。我倒希望她有個合適的人,早一點結了婚也好。」她母親歎了口氣道:「誰說不是呢?」她母親這時候很想告訴她關於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,但是連她母親也覺得曼楨和她是兩個世界裡的人,暫時還是不要她預聞的好。過天再仔細問問曼楨自己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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