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 |
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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鴻才也不敢朝她看,只是搔著頭皮,說道:「你待我這一片心,我有什麼不知道的,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。」曼璐道:「你不在乎我在乎!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,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?」鴻才道:「那當然,得要留個紀念。這樣好吧? 我們去拍兩張結婚照——」曼璐道:「誰要拍那種蹩腳照——十塊錢,照相館裡有現成的結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,一共十塊錢,連喜紗花球都有了。你算盤打得太精了!」鴻才道:「我倒不是為省錢,我覺得那樣公開結婚恐怕太招搖了。」曼璐越發生氣,道:「怎麼叫太招搖了?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,跟我這樣一個下流女人正式結婚,給朋友們見笑。是不是,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!」 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,可是他還是不能不聲辯,說:「你別瞎疑心,我不是怕別的,你要知道,這是犯重婚罪的呀!」曼璐把頭一扭,道:「犯重婚罪,只要你鄉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——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?」鴻才道:「她是絕對不敢怎麼樣的,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。」曼璐冷笑道:「你既然這樣怕,還不趁早安分點兒。以前我們那些話就算是沒說,乾脆我這兒你也別來了!」 鴻才經她這樣一來,也就軟化了,他背著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,說:「好,好,好,依你依你。沒有什麼別的條件了吧?沒有什麼別的,我們就『敲』!」曼璐噗嗤一笑道:「這又不是談生意。」她這一開笑臉,兩人就又喜氣洋洋起來。雖然雙方都懷著幾分委屈的心情,覺得自己是屈就,但無論如何,是喜氣洋洋的。 第二天,曼楨回家來,才一進門,阿寶就請她到大小姐房裡去。她發現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裡,祝鴻才也在那裡,熱熱鬧鬧地趕著她母親叫「媽」。一看見曼楨,便說:「二小姐,我現在要叫你一聲二妹了。」他今天改穿了西裝。他雖然是第一次穿西裝,姿勢倒相當熟練,一直把兩隻大拇指分別插在兩邊的褲袋裡,把衣襟撩開了,顯出他胸前掛著的一隻金錶鏈。他叫曼楨「二妹」,她只是微笑點頭作為招呼,並沒有還叫他一聲姊夫。 鴻才對於她雖然是十分嚮往,見了面卻覺得很拘束,反而和她無話可說。 曼璐這間房是全宅佈置得最精緻的一間,鴻才走到一隻衣櫥前面,敲敲那木頭,向她母親笑道:「她這一堂家具倒不錯。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幾堂木器,她都不中意,其實現在外頭都是這票貨色,要是照這個房間裡這樣一套,現在價錢不對了!」曼璐聽見這話,心中好生不快,正待開口說話,她母親恐她為了這個又要和姑爺慪氣,忙道:「其實你們臥房裡的家具可以不用買了,就拿這間房裡的將就用用吧。我別的陪送一點也沒有,難為情的。」 鴻才笑道:「哪裡哪裡,媽這是什麼話呀!」曼璐只淡淡地說了聲:「再說吧。家具反正不忙,房子也沒找好呢。」她母親道:「等你走了,我打算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,這許多家具也沒處擱,你還是帶去吧。」 曼璐怔了一怔,道:「這兒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,我們找個大點的地方一塊兒住。」她母親道:「不嘍,我們不跟過去了。我們家裡這麼許多孩子,都吵死了;你們小兩口子還是自己過吧,清清靜靜的不好嗎?」 曼璐因為心裡本來有一點芥蒂,以為她母親也許是為弟弟的前途著想,存心要和她疏遠著點,所以不願意和她同住,她當時就沒有再堅持了。鴻才不知就裡,她本來是和他說好在先的,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贍養,所以他還是不能不再三勸駕:「還是一塊兒住的好,也有個照應。我看曼璐不見得會管家,有媽在那裡,這個家就可以交給媽了。」她母親笑道:「她這以後成天呆在家裡沒事做,這些居家過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學學。不會,學學就會了。」她祖母便插進嘴來向鴻才說道:「你別看曼璐這樣子好像不會過日子,她小時候她娘給她去算過命的,說她有幫夫運呢!就是嫁了個叫花子也會做大總統的,何況你祝先生是個發財人,那一定還要大富大貴。」 鴻才聽了這話倒是很興奮,得意地搖頭晃腦,走到曼璐跟前,一彎腰,和她臉對臉笑道:「真有這個話?那我不發財我找你,啊!」曼璐推了他一把,皺眉道:「你看你,像什麼樣子!」 鴻才嘻嘻笑著走開了,向她母親說道:「你們大小姐什麼世面都見過了,就只有新娘子倒沒做過,這回一定要過過癮,所以我預備大大的熱鬧一下,請二小姐做儐相,請你們小妹妹拉紗,每人奉送一套衣服。」曼楨覺得他說出話來實在討厭,這人整個地言語無味,面目可憎。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,她姊姊臉上也有一種慚愧之色,仿佛怕她家裡的人笑她揀中這樣一個丈夫。曼楨看見她姊姊面有愧色,倒覺得一陣心酸。 【三】 這一天,世鈞、叔惠、曼楨又是三個人一同去吃飯,大家說起廠裡管庶務的葉先生做壽的事情,同人們公送了二百隻壽碗。世鈞向叔惠說道:「送禮的錢還是你給我墊的吧?」說著,便從身邊掏出錢來還他。叔惠笑道:「你今天拜夀去不去?」 世鈞皺眉道:「我不想去。老實說,我覺得這種事情實在有點無聊。」叔惠笑道:「你就圓通點吧,在這種社會裡做事就是這樣,沒理可講的,你不去要得罪人的。」世鈞笑著點了點頭,道:「不過我想今天那兒人一定很多,也許我不去也沒人注意。」叔惠也知道世鈞的脾氣向來如此,隨和起來是很隨和,可是執拗起來也非常執拗,所以他隨便勸了一聲,也就算了。 曼楨在旁邊也沒說什麼。 那天晚上,世鈞和叔惠回到家裡,休息了一會,叔惠去拜夀去了,世鈞忽然想起來,曼楨大概也要去的。這樣一想,也沒有多加考慮,就把玻璃窗推開了,向窗口一伏,想等叔惠經過的時候喊住他,跟他一塊兒去。然而等了半天也沒有看見叔惠,想必他早已走過去了。 樓窗下的弄堂黑沉沉的,春夜的風吹到人臉上來,微帶一些濕意,似乎外面倒比屋子裡暖和。在屋裡坐著,身上老是寒絲絲的。這燈光下的小房間顯得又小,又空,又亂。其實這種客邸淒涼的況味也是他久已習慣了的。但是今天也不知怎麼的,簡直一刻也坐不住了。 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見曼楨。結果延挨了一會,還是站起來就出去了,走到街上,便雇了一輛車,直奔那家飯館。 那葉先生的壽筵是設在樓上,一上樓,就有一張兩屜桌子斜放在那裡,上面擱著筆硯和簽名簿。世鈞見了,不覺笑了笑,想道:「還以為今天人多,誰來誰不來也沒法子查考——倒幸而來了!」他提起筆來,在硯臺裡蘸了一蘸。好久沒有用毛筆寫過字了,他對於寫毛筆字向來也就缺乏自信心,落筆之前不免猶豫了一下。這時候卻有一隻手從他背後伸過來,把那支筆一掣,掣了過去,倒抹了他一手的墨。世鈞吃了一驚,回過頭去一看,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楨,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開玩笑過,他倒怔住了。曼楨笑道:「叔惠找你呢,你快來。」她匆匆地把筆向桌上一擱,轉身就走,世鈞有點茫然地跟在她後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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