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


  話說到這裡,已經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。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麼瞞人的事,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,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。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,他決不願意問的。而且說老實話,他簡直有點不願意知道。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——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壞。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,簡直不能想像。

  他裝出閒適的神氣,夾了一筷子菜吃,可是菜吃到嘴裡。

  木膚膚的,一點滋味也沒有。搭訕著拿起一瓶番茄醬,想倒上一點,可是番茄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,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,一出來就是一大堆。他一看,已經多得不可收拾,通紅的,把一碗飯都蓋沒了。櫃檯上的老闆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;這一次,卻不是出於一種善意的關切了。

  曼楨並沒有注意到這些。她好像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裡的情形和他說一說。一度沉默過之後,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:「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裡做事的,家裡這麼許多人,上面還有我祖母,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。我父親一死,家裡簡直不得了。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事呢,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。從那時候起,我們家裡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。」

  世鈞聽到這裡,也有點明白了。

  曼楨又繼續說下去,道:「我姊姊那時候中學還沒有畢業,想出去做事,有什麼事是她能做的呢?就是找得到事,錢也不會多,不會夠她養家的。只有去做舞女。」世鈞道:「那也沒有什麼,舞女也有各種各樣的,全在乎自己。」曼楨頓了一頓,方才微笑著說:「舞女當然也有好的,可是照那樣子,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!」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。曼楨又道:「反正一走上這條路,總是一個下坡路,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——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種人,她其實是很忠厚的。」說到這裡,世鈞聽她的嗓音已經哽著,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,只微笑著說了聲,「你不要難過。」

  曼楨扶起筷子挑著飯,低著頭盡在飯裡找稗子,一粒一粒撿出來。半晌,忽道:「你不要告訴叔惠。」世鈞應了一聲。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。倒不是為別的,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麼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了。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,她倒不告訴叔惠。曼楨這時候卻也想到了這一層,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,因此倒又紅了臉。因道:「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,也不知怎麼的——一直也沒說。」世鈞點點頭道:「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,他一定能夠懂得的。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,根本是沒辦法的事情。」

  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裡這些事情。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麼許多話,當天回家的時候,心裡便覺得很慘淡。她家裡現在住著的一幢房子,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,人家給頂下來的。後來和那人分開了,就沒有再出來做了。她蛻變為一個二路交際花,這樣比較實惠些,但是身價更不如前了。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,她總是很高興。

  曼楨走進弄堂,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傑民,正在弄堂裡踢毽子,看見她就喊:「二姊,媽回來了!」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前到原籍去上墳的。曼楨聽見說回來了,倒是很高興。

  她從後門走進去,她弟弟也一路踢著毽子跟了進去。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裡開啤酒,桌上放著兩隻大玻璃杯。曼楨便皺著眉頭向她弟弟說道:「噯喲,你小心點罷,不要砸了東西!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。」

  阿寶在那裡開啤酒,總是有客人在這裡。同時又聽見一隻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,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著的。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裡望了一望,沒有直接走進去。阿寶便說:「沒有什麼人,王先生也沒有來,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,倒來了有一會了。」傑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:「喏,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,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。」曼楨不由得噗嗤一笑,道:「胡說!一個人怎麼能夠又像貓,又像老鼠。」說著,便從廚房裡走了進去,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,很快地走上樓梯。

  曼璐原來並不在房間裡,卻在樓梯口打電話。她那條嗓子和無線電裡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,同樣地嬌滴滴的,同樣地聲震屋瓦。她大聲說道:「你到底來不來?你不來你小心點兒!」她站在那裡,電話底下掛著一本電話簿子,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著,身體便隨著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。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,倒有八成新,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,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。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,看上去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。頭髮亂蓬蓬的還沒梳過,臉上卻已經是全部舞臺化妝,紅的鮮紅,黑的墨黑,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,遠看固然是美麗的,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。

  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,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,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。曼璐正在向電話裡說:「老祝早來了,等了你半天了!——放屁!我要他陪我!——謝謝吧,我前世沒人要,也用不著你替我作媒!」她笑起來了。她是最近方才採用這種笑聲的,笑得哈哈的,仿佛有人在那裡胳肢她似的。然而,很奇異地,那笑聲並不怎樣富於挑撥性;相反地,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。曼楨真怕聽到那聲音。

 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。樓上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。她母親坐在房間裡,四面圍繞著網籃,包袱,鋪蓋卷。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,一面和祖母敘著別後的情形。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「媽」。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,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著,仿佛有什麼話要說似的,卻也沒有說出口。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。她祖母在旁邊說:「曼楨前兩天發寒熱,睡了好兩天呢。」她母親道:「怪不得瘦了些了。」說著,又笑眯眯地向她看著。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,她母親歎息著告訴她,幾年沒回去,樹都給人砍了,看墳的也不管事。數說了一回,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:「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的東西麼?這回我除了茶葉,還帶了些烘糕來,還有麻餅,還有炒米粉。」

  說著,便趕趕咐咐在網籃裡掏摸,又向曼楨道:「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麼?」

 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隻不透氣的餅乾筒裝這些糕餅,到隔壁房間裡去找,她一走開,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,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,說:「我不在家裡,你又病了,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像樣子。」這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小照片,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,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並肩站著的,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——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,沒有放在外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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