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


  心裡先是一高興。走到跟前去,一彎腰拾了起來,用電筒照著,拿在手裡看了一看,卻又躊躇起來了。明天拿去交給她,怎麼樣說呢?不是顯著奇怪麼,冒著雨走上這麼遠的路,專為替她把這麼只手套找回來。他本來的意思不過是因為抱歉,都是因為他要拍照片,不然人家也不會失落東西。但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理由不夠充分的。那麼怎麼說呢?他真懊悔來到這裡,但是既然來了,東西也找到了,總不見得能夠再把它丟在地下?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撣了一撣,就把它塞在袋裡。既然拿了,總也不能不還給人家。自己保存著,那更是笑話了。

  第二天中午,他走到樓上的辦公室裡。還好,叔惠剛巧又被經理叫到裡面去了。世鈞從口袋裡掏出那只泥汙的手套,他本來很可以這樣說,或者那樣說,但是結果他一句話也沒有,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。他臉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話,那便是一種冤屈的神氣,因為他起初實在沒想到,不然他也不會自找麻煩,害得自己這樣窘。

  曼楨先是怔了一怔,拿著那只手套看看,說:「咦?……噯呀,你昨天後來又去了?那麼遠的路——還下著雨——」正說到這裡,叔惠進來了。

  她看見世鈞的臉色仿佛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似的,她也就機械地把那紅手套捏成一團,握在手心裡,然後搭訕著就塞到大衣袋裡去了。她的動作雖然很從容,臉上卻慢慢地紅了起來,自己覺得不對,臉上熱烘烘的,可見剛才是熱得多麼厲害了。自己是看不見,人家一定都看見了。這麼想著,心裡一急,臉上倒又紅了起來。

  當時雖然無緣無故地窘到這樣,過後倒還好,在一起吃飯,她和世鈞的態度都和平常沒什麼兩樣。春天的天氣忽冷忽熱,許多人都患了感冒症,曼楨有一天也病了,打電話到廠裡來叫叔惠替她請一天假。那一天下午,叔惠和世鈞回到家裡,世鈞就說:「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她去?」叔惠道:「唔。看樣子倒許是病得不輕。昨天就是撐著來的。」世鈞道:「她家裡的地址你知道?」叔惠露出很猶豫的樣子,說:「知是知道,我可從來沒去過。你也認識她這些天了,你也從來沒聽見她說起家裡的情形吧?她這個人可以說是一點神秘性也沒有的,只有這一點,倒好像有點神秘。」

  他這話給世鈞聽了,卻有點起反感。是因為他說她太平凡,沒有神秘性呢,還是因為他疑心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呢?那倒也說不清,總之,是使人雙重地起反感。世鈞當時就說:「那也談不上神秘,也許她家裡人多,沒地方招待客人;也許她家裡人還是舊腦筋,不贊成她在外面交朋友,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裡去。」

  叔惠點點頭,道:「不管他們歡迎不歡迎,我倒是得去一趟。我要去問她拿鑰匙,因為有兩封信要查一查底稿,給她鎖在抽屜裡了。」世鈞道:「那麼就去一趟吧。不過……這時候上人家家裡去,可太晚了?」廚房裡已經在燒晚飯了,很響亮的」嗤啦啦,嗤啦啦「的炒菜下鍋的聲音,一陣陣傳到樓上來。

  叔惠抬起手來看了看手錶,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廚房裡喊:「叔惠!有人找你!」

  叔惠跑下樓去一看,卻是一個面生的小孩。他正覺得詫異,那小孩卻把一串鑰匙舉得高高地遞了過來,說:「我姐姐叫我送來的,這是她寫字臺上的鑰匙。」叔惠笑道:「哦,你是曼楨的弟弟?她怎麼樣,好了點沒有?」那孩子答道:「她說她好些了,明天就可以來了。」看他年紀不過七八歲光景,倒非常老練,把話交代完了,轉身就走,叔惠的母親留他吃糖他也不吃。

  叔惠把那串鑰匙放在手心裡顛著,一抬頭看見世鈞站在樓梯口,便笑道:「她一定是怕我們去,所以預先把鑰匙給送來了。」世鈞笑道:「你今天怎麼這樣神經過敏起來?」叔惠道:「不是我神經過敏,剛才那孩子的神氣,倒好像是受過訓練的,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說話——可會不是她的弟弟?」世鈞不禁有點不耐煩起來,笑道:「長得很像她的嘛!」叔惠笑道:「那也許是她的兒子呢?」

  世鈞覺得他越說越荒唐了,簡直叫人無話可答。叔惠見他不作聲,便又說道:「出來做事的女人,向來是不管有沒有結過婚,一概都叫『某小姐』的。」世鈞笑道:「那是有這個情形,不過,至少……她年紀很輕,這倒是看得出來的。」叔惠搖搖頭道:「女人的年紀——也難說!」

  叔惠平常說起「女人」怎麼樣怎麼樣,總好像他經驗非常豐富似的。實際上,他剛剛踏進大學的時候,世鈞就聽到過他這種論調,而那時候,世鈞確實知道他是有一個女朋友,也是一個同學,名叫 姚佩珍。他說「女人」如何如何,所謂「女人」,就是姚佩珍的代名詞。

  現在也許不止一個姚佩珍了,但是他也還是理論多於實踐。他的為人,世鈞知道得很清楚。

  今天他所說的關於曼楨的話,也不過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,絕對沒有惡意的,世鈞也不是不知道,然而仍舊覺得非常刺耳。

  和他相交這些年,從來沒有像這樣跟他生氣過。

  那天晚上世鈞推說寫家信,一直避免和叔惠說話。叔惠見他老是坐在檯燈底下,對著紙發愣,還當他是因為家庭糾紛的緣故,所以心事重重。

  【二】

  曼楨病好了,回到辦公室裡來的第一天,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請吃飯——有一個同事和他賭東道賭輸了,請他吃西餐。

  曼楨和世鈞單獨出去吃飯,這還是第一次。起初覺得很不慣,叔惠仿佛是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的靈魂似的,少了他,馬上就顯得靜悄悄的,只聽見碗盞的聲音。

  今天這小館子裡生意也特別冷清,管帳的女人坐在櫃檯上沒事做,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邊射過來。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,總好像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。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闆娘,燙著頭髮,額前留著稀稀的幾根前劉海。

  總是看見她在那裡織絨線,織一件大紅絨線衫。今天天氣暖了,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,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,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,鮮豔奪目。胳膊上還戴著一隻翠綠燒料鐲子。世鈞笑向曼楨道:「今天真暖和。」曼楨道:「簡直熱。」一面說,一面脫大衣。

  世鈞道:「那天我看見你弟弟。」曼楨笑道:「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。」世鈞道:「你們一共姊妹幾個?」曼楨笑道:「一共六個呢。」世鈞道:「你是頂大的麼?」曼楨道:「不,我是第二個。」世鈞道:「我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。」曼楨笑道:「為什麼?」世鈞道:「因為你像是從小做姊姊做慣了的,總是你照應人。」

  曼楨笑了一笑。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跡子,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跡子畫圈圈,一面畫,一面說道:「我猜你一定是獨養兒子。」世鈞笑道:「哦?因為你覺得我是嬌生慣養,慣壞了的,是不是?」曼楨並不回答他的話,只說:「你即使有姊妹,也只有姊妹,沒有哥哥弟弟。」世鈞笑道:「剛巧猜錯了,我有一個哥哥,不過已經故世了。」他約略地告訴她家裡有些什麼人,除了父親母親,就只有一個嫂嫂,一個侄兒,他家裡一直住在南京的,不過並不是南京人。

  他問她是什麼地方人,她說是六安州人。世鈞道:「那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,你到那兒去過沒有?」曼楨道:「我父親下葬的那年,去過一次。」世鈞道:「哦,你父親已經不在了。」曼楨道:「我十四歲的時候,他就死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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