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十八春 | 上頁 下頁


  還有一次,叔惠在閒談中忽然說起:「曼楨今天跟我講到你。」世鈞倒呆了一呆,過了一會方才笑道:「講我什麼呢?」

  叔惠笑道:「她說怎麼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,總是只有我一個人說話的份兒。我告訴她,人家都說我欺負你,連我自己母親都替你打抱不平。其實那不過是個性關係,你剛巧是那種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。」世鈞笑道:「充下手的怎麼樣?」叔惠道:「不怎麼樣,不過常常給人用扇子骨在他頭上敲一下。」

  說到這裡,他自己呵呵地笑起來了。又道:「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。這是你的好處。我這一點也跟你一樣,人家儘管拿我開心好了,我並不是那種只許他取笑人,不許人取笑他的……」叔惠反正一說到他自己就沒有完了。大概一個聰明而又漂亮的人,總不免有幾分「自我戀」吧。他只管滔滔不絕地分析他自己個性中的複雜之點,世鈞坐在一邊,心裡卻還在那裡想著,曼楨是怎樣講起他來著。

  他們這個廠坐落在郊區,附近雖然也有幾條破爛的街道,走不了幾步路就是田野了。春天到了,野外已經濛濛地有了一層綠意,天氣可還是一樣的冷。這一天,世鈞中午下了班,照例匆匆洗了洗手,就到總辦公處來找叔惠。叔惠恰巧不在房裡,只有曼楨一個人坐在寫字臺前面整理文件。她在戶內也圍著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,襯著深藍布罩袍,倒像個高小女生的打扮。藍布罩袍已經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灰白,那顏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,像有一種線裝書的暗藍色封面。

  世鈞笑道:「叔惠呢?」曼楨向經理室微微偏了偏頭,低聲道:「總喜歡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鐘,忽然把你叫去,有一樣什麼要緊公事交代給你。做上司的恐怕都是這個脾氣。」世鈞笑著點點頭。他倚在叔惠的寫字臺上,無聊地伸手翻著牆上掛的日曆,道:「我看看什麼時候立春。」曼楨道:「早已立過春了。」世鈞道:「那怎麼還這樣冷?」他仍舊一張張地掀著日曆,道:「現在印的日曆都比較省儉了,只有禮拜天是紅顏色的。我倒喜歡我們小時候的日曆,禮拜天是紅的,禮拜六是綠的。一撕撕到禮拜六這一天,看見那碧綠的字,心裡真高興。」曼楨笑道:「是這樣的,在學校裡的時候,禮拜六比禮拜天還要高興。禮拜天雖然是紅顏色的,已經有點夕陽無限好了。」

  正說著,叔惠進來了,一進來便向曼楨嚷道:「我不是叫你們先走的麼?」曼楨笑道:「忙什麼呢?」叔惠道:「吃了飯我們還要揀個風景好點的地方去拍兩張照片,我借了個照相機在這裡。」曼楨道:「這麼冷的天,照出來紅鼻子紅眼睛的也沒什麼好看。」叔惠向世鈞努了努嘴,道:「喏,都是為了他呀。他們老太太寫信來,叫他寄張照片去。我說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。」世鈞紅著臉道:「什麼呀?我知道我母親沒有別的,就是老嘀咕著,說我一定瘦了,我怎麼說她也不相信,一定要有照片為證。」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,道:「你瘦倒不瘦,好像太髒了一點。老太太看見了還當你在那裡掘煤礦呢,還是一樣的心疼。」世鈞低下頭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裝看了看。曼楨在旁笑道:「拿塊毛巾擦擦吧,我這兒有。」

  世鈞忙道:「不,不,不用了,我這些黑漬子都是機器上的油,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。」他一彎腰,便從字紙簍裡揀出一團廢紙來,使勁在褲腿上擦了兩下。曼楨道:「這哪兒行?」

  她還是從抽屜裡取出一條折疊得齊齊整整的毛巾,在叔惠喝剩的一杯開水裡蘸濕了,遞了過來。世鈞只得拿著,一擦,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塊黑,他心裡著實有點過意不去。

  叔惠站在窗前望瞭望天色,道:「今天這太陽還有點靠不住呢,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。」一面說著,他就從西服褲袋裡摸出一把梳子來,對著玻璃窗梳了梳頭發,又將領帶拉了一拉,把脖子伸了一伸。曼楨看見他那顧影自憐的樣子,不由得抿著嘴一笑。叔惠又偏過臉來向自己的半側面微微瞟了一眼,口中卻不斷地催促著世鈞:「好了沒有?」曼楨向世鈞道:「你臉上還有一塊黑的。不,在這兒——」她在自己臉上比畫了一下,又道:「還有。」她又把自己皮包裡的小鏡子找了出來,遞給他自己照著。叔惠笑道:「喂,曼楨,你有口紅沒有?

  借給他用一用。」說說笑笑的,他便從世鈞手裡把那一面鏡子接了過來,自己照了一照。

  三個人一同出去吃飯,因為要節省時間,一人叫了一碗面,草草地吃完了,便向郊外走去。叔惠說這一帶都是些荒田,太平淡了,再過去點他記得有兩棵大柳樹,很有意思。可是走著,走著,老是走不到。世鈞看曼楨仿佛有點趕不上的樣子,便道:「我們走得太快了吧?」叔惠聽了,便也把腳步放慢了一些,但是這天氣實在不是一個散步的天氣。他們為寒冷所驅使,不知不覺地步伐又快了起來。而且越走越快。大家喘著氣,迎著風,說話都斷斷續續的。曼楨竭力按住她的紛飛的頭髮,因向他們頭上看了一眼,笑道:「你們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麼?」叔惠道:「怎麼不冷。」曼楨笑道:「我常常想著,我要是做了男人,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傷風。」

  那兩棵柳樹倒已經絲絲縷縷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。他們在樹下拍了好幾張照。有一張是叔惠和曼楨立在一起,世鈞替他們拍的。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風刮得卷了起來,她一隻手掩住了嘴,那紅絨線手套襯在臉上,顯得臉色很蒼白。

  那一天的陽光始終很稀薄。一卷片子還沒有拍完,天就變了。趕緊走,走到半路上,已經下起了霏霏的春雪。下著下著就又變成了雨。走過一家小店,曼楨看見裡面掛著許多油紙傘,她要買一把。撐開來,有一色的藍和綠,也有一種描花的。有一把上面畫著一串紫葡萄,她拿著看看,又看看另一把沒有花的,老是不能決定,叔惠說女人買東西總是這樣。世鈞後來笑著說了一聲「沒有花的好」,她就馬上買了那把沒有花的。叔惠說:「價錢好像並不比市區裡便宜。不會是敲我們的竹杠吧?」曼楨把傘尖指了指上面掛的招牌,笑道:「不是寫著『童叟無欺』麼?」叔惠笑道:「你又不是童,又不是叟,欺你一下也不罪過。」

  走到街上,曼楨忽然笑道:「噯呀,我一隻手套丟了。」叔惠道:「一定是丟在那片店裡了。」重新回到那片店裡去問了一聲,店裡人說並沒有看見。曼楨道:「我剛才數錢的時候是沒有戴著手套——那就是拍照的時候丟了。」

  世鈞道:「回去找找看吧。」這時候其實已經快到上班的時候了,大家都急於要回到廠裡去,曼楨也就說:「算了算了,為這麼一隻手套!」她說是這樣說著,卻多少有一點悵惘。曼楨這種地方是近於瑣碎而小氣,但是世鈞多年之後回想起來,她這種地方也還是很可懷念。曼楨有這麼個脾氣,一樣東西一旦屬￿她了,她總是越看越好,以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。

  ……他知道,因為他曾經是屬￿她的。

  那一天從郊外回到廠裡去,雨一直下得不停,到下午放工的時候,才五點鐘,天色已經昏黑了。也不知道是怎麼樣一種朦朧的心境,竟使他冒著雨重又向郊外走去。泥濘的田壟上非常難走,一步一滑。還有那種停棺材的小瓦屋,像狗屋似的,低低地伏在田壟裡,白天來的時候就沒有注意到,在這昏黃的雨夜裡看到了,卻有一種異樣的感想。四下裡靜悄悄的,只聽見那汪汪的犬吠聲。一路上就沒有碰見過一個人,只有一次,他遠遠看見有人打著燈籠,撐著杏黃色的大傘,在河浜對岸經過。走了不少時候,才找到那兩棵大柳樹那裡。他老遠的就用手電筒照著,一照就照到樹下那一隻紅色的手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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