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連環套 | 上頁 下頁
二十一


  湯姆生笑道:「哎呀,已經打好了,真快!讓我試試。」她送了過來,立在他跟前,他套了一半,頭悶在絨線衫裡面,來不及褪出來,便伸手來抱她,隔著絨線衫,他的呼吸熱烘烘噴在她腮上,她頸子上。霓喜使勁甩開他,急道:「你真是個壞人,壞人!」湯姆生褪出頭來看時,她業已奔到搖籃那邊去,凜然立著,頗像個受欺侮的年青的母親。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,她卻又忍笑偏過頭去,搖擺著身子,曲著一條腿,把膝蓋在搖籃上蹭來蹭去。

  湯姆生道:「你知道麼?有種中國點心,一咬一口湯的,你就是那樣。」霓喜啐道:「胡說!」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,沾了許多絨線的毛衣子,便道:「你從哪兒來的這絨線,淨掉毛!」

  湯姆生笑道:「是阿媽的,順手給撈了來。」霓喜指著他道:「你哪裡要打什麼背心?誠心地……」說著,又一笑,垂著頭她把她衣服上的絨毛,一點一點揀乾淨了,撲了撲灰,又道:「瞧你,也弄了一身!」便走過來替他揀。湯姆生這一次再擁抱她,她就依了他。

  她家裡既不乾淨,又是耳目眾多,他二人來往,總是霓喜到他家去。旅館裡是不便去的,只因香港是個小地方,英國人統共只有這幾個,就等於一個大俱樂部,撞來撞去都是熟人。

  霓喜自竇家出來的時候便帶著一個月的身孕,漸漸害起喜來,臥床不起。湯姆生只得遮遮掩掩到她家來看她。這回事,他思想起來也覺羞慚,如果她是個女戲子,足尖舞明星,或是馳名的蕩婦,那就不丟臉,公開也無妨,然而霓喜只是一個貧困的中國寡婦,拖著四個孩子,肚裡又懷著胎。她咬准這孩子是他的,要求他給她找房子搬家。把他們的關係固定化,是危險的拖累,而且也不見得比零嫖上算,可是不知道為什麼,他還是天天來看她。

   有一天他來,她蒙頭睡著,他探手摸她的額角,問道:「發燒麼?」她不做聲,輕輕咬他的手指頭。湯姆生伏在她床沿上,臉偎著棉被,聽她在被窩裡趕趕咐咐哭了起來。問她,問了又問,方道:「我知道我這一回一定要死了。一定要死的。你給我看了房子,搬進去和你住一天,便死了我也甘心,死了也是你的人,為你的孩子死的。」

 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豐富了起來,跌跌絆絆滿是東西,紅木柚木的西式圓臺,桌腿上生著爪子,爪子踏在圓球上;大餐台,整套的十二隻椅子,雕有洋式雲頭,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鬚,椅背的紅皮心子上嵌著小銅釘;絲絨沙發,暗色絲絨上現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雲頭;沙發扶手上搭著白累絲的小托子;織花窗簾裡再掛一層白累絲紗幕;梳粧檯上滿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,還系著一條縐褶粉紅裙,連檯燈與電話也穿著荷葉邊的紅紗裙子。

   五斗櫥上有銀盤,盤裡是純粹擺樣的大號銀漱盂,銀粉缸,銀把鏡,大小三隻銀水罐。地下是為外國人織造的北京地毯。家裡甚至連古董也有——專賣給外國人的小古董。屋犄角豎著芬芳馥鬱的雕花檀木箱子。後院子裡空酒瓶堆積如出,由著傭人成打地賣給收舊貨的。東西是多得連霓喜自己也覺詫異,連湯姆生也覺詫異。他當真為這粗俗的廣東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,置了這許多物件。她年紀已經過了三十,漸漸發胖了,在黑紗衫裡閃爍著老粗的金鏈條,嘴唇紅得悍然,渾身熟極而流的扭捏挑撥也帶點悍然之氣。湯姆生十分驚訝地發現了,他自己的愛好竟與普通的水手沒有什麼兩樣。

  霓喜的新屋裡什麼都齊全,甚至還有書,皮面燙金的旅行雜誌彙刊,西洋食譜,五彩精印的兒童課本,神仙故事。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園,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屬女學校,白制服,披散著一頭長髮,烏黑捲曲的頭髮,垂到股際,淡黑的臉與手,那小小的,結實的人,像白蘆葦裡吹出的一陣黑旋風。

   這半印度種的女孩子跟著她媽很吃過一些苦,便在順心的時候也是被霓喜責打慣了的。瑟梨塔很少說話,微生起來嘴抿得緊緊的。她冷眼看著她母親和男人在一起。因為鄙薄那一套,她傾向天主教,背熟了祈禱文,出入不離一本小聖經,裝在黑布套子裡,套上繡了小白十字。有時她還向她母親傳教。她說話清晰而肯定,漸漸能說合文法的英文了。

  霓喜初結識湯姆生時,肚裡原有個孩子,跟了湯姆生不久便小產了。湯姆生差不多天天在霓喜處過宿,惟有每年夏季,他自己到青島歇暑,卻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。在長崎,霓喜是神秘的賽姆生太太,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,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,冒險小說中的不可思議的中國女人,夜禮服上滿釘水鑽,像個細腰肥肚的玻璃瓶,裝了一瓶的螢火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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