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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


  有時霓喜也穿中裝,因為沒裹過腳,穿的是滿洲式的高底緞鞋。平金的,織金的,另有最新的款式,挖空花樣,下襯淺色緞子,托出一行蟹行文,「早安」,或是「毋忘我」。在香港,上街坐竹轎,把一雙腳擱得高高的,招搖過市。清朝換了民國,霓喜著了慌,只怕旗裝闖禍,把十幾雙鞋子亂紛紛四下裡送人,送了個乾淨。民國成立是哪年,霓喜記得極其清楚,便因為有過這番驚恐。

  民國也還是她的世界。暢意的日子一個連著一個,餳化在一起像五顏六色的水果糖。

  湯姆生問她可要把她那幹姐姐調到新屋裡去服侍她,她非但不要,而且怕那阿媽在她跟前居功,因而唆使湯姆生將那人辭歇了。老屋裡,雖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,輕易不露面的,她也還替那邊另換了一批僕人,買通了做她的心腹,專門刺探湯姆生的隱私,宴客的時候可有未結婚的英國女賓在座。她鬧著入了英國籍,護照上的名字是賽姆生太太,可是她與湯姆生的關係並不十分瞞人。

   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來。她也曾冷言冷語損了梅臘妮師太幾句。然而要報復,要在她們跟前擺闊,就得與她們繼續往來。霓喜把往事從頭記起,樁樁件件,都要個恩怨分明。她乘馬車到雅赫雅的綢緞店去挑選最新到的衣料,藉故和夥計爭吵起來,一定要請老闆出來說話。湯姆生是政府裡供職的工程師,沾著點官氣,雅赫雅再強些也是個有色人種的商人,當下躲過了,只不敢露面,霓喜吵鬧了一場,並無結果。

  雅赫雅那表親發利斯,此時也成了個頗有地位的珠寶商人。這一天,他經過一家花店,從玻璃窗裡望進去,隔著重重疊疊的花山,看見霓喜在裡面買花。她脖子上垂下粉藍薄紗圍巾,她那十二歲的女兒瑟梨塔偎在她身後,將那圍巾牽過來兜在自己的頭上,是炎夏,花店把門大開著,瑟梨塔正立在過堂風裡,熱風裡的紗飄飄蒙住她的臉。她生著印度人的臉,雖是年輕,雖是天真,那尖尖的鼻子與濃澤的大眼睛裡有一種過分刻劃的殘忍。也許因為她頭上的紗,也許因為花店裡吹出來的芳香的大風,發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們,在印度,日光的庭院裡,滿開著花。他在牆外走過,牆頭樹頭跳出一隻球來。他撿了球,爬上樹,拋它進去,踢球的表姊妹們紛紛往裡飛跑,紅的藍的淡色披紗趕不上她們的人。跑到裡面,方才敖聲笑起來,笑著,然而去告訴他舅父,使他舅父轉告他父親,使他挨打了。因為發利斯永遠記得這回事,他對於女人的愛總帶有甘心為她挨打的感覺。

  發利斯今年三十一了,還未曾娶親。家鄉的表姊妹早嫁得一個都不剩,這裡的女人他不喜歡,臉面盡多白的白,紅的紅,頭髮粘成一團像黑膏藥,而且隨地吐痰。香港的女人,如同香港的一切,全部不愉快,因為他自從十八歲背鄉離井到這裡來,於穢惡欺壓之中打出一條活路,也不知吃了多少苦。現在他過得很好,其實在中國也住慣了,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去了,然而他常常記起小時的印度。他本來就胖,錢一多,更胖了,滿臉黑油,銳利的眼睛與鼻子埋在臃腫的油肉裡,單露出一點尖,露出一點憂鬱的芽。

  他沒同霓喜打招呼,霓喜倒先看見了他,含笑點頭,從花店裡迎了出來,大聲問好,邀他到她家去坐坐。霓喜對於發利斯本來有點恨,因為當初他沒讓她牢籠住。現在又遇見了他,她倒願意叫他看看,她的日子過得多麼舒服,好讓他傳話與雅赫雅知聞。他到她家去了幾次。發利斯是個老實人,始終不過陪她聊天而已。湯姆生知他是個殷實商人,也頗看得起他。發利斯從來沒有空手上過門,總給孩子們帶來一些吃食玩具。瑟梨塔小時候在綢緞店裡叫他叔叔,如今已是不認得了,見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,嘴角向一邊歪著點。

  霓喜過了五六年安定的生活,體重增加,人漸漸地呆了,時常眼睛裡毫無表情像玻璃窗上塗上一層白漆。惟有和發利斯談起她過去的磨難辛苦的時候,她的眼睛又活了過來。每每當著湯姆生的面她就興高采烈說起前夫雅赫雅,他怎樣虐待她,她怎樣忍耐著,為了瑟梨塔和吉美,後來怎樣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個中國人;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國人的兩個孩子,她又跟了湯姆生。湯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邊,左腳蹺在右腳上,又換過來,右腳蹺在左腳上;左肘撐在籐椅扶手上,又換了個右肘。籐椅吱吱響了,分外使他發煩。然而只有這時候,霓喜的眼睛裡有著舊日的光輝,還有吵架的時候,霓喜自己也知道這個,因此越發的喜歡吵架。

  她新添了個女孩,叫做屏妮,栗色的頭髮,膚色白淨,像純粹的英國人,湯姆生以此百般疼愛。霓喜自覺地位鞏固,對他防範略疏。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個例假,英國人可以回國去看看。湯姆生上次因故未去,這一次,霓喜阻擋不住,只得由他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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