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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


  堯芳道:「我要去了,你自己凡事當心,我家裡人多口雜,不是好相與的。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,只怕他們不依,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。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,也還是跟著你的好,歸他們撫養,就怕養不大。你的私房東西,保得住便罷,倘若保不住,我自有別的打算。我的兒,你做事須要三思,你年紀輕輕,拖著四個孩子,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。

  你的性子,我是知道的:憑你這份脾氣,這份相貌,你若嫁個人,房裡還有別的人的,人也容不得你,你也容不得人。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,揀個稱心的跟了他。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,只要夫妻倆一心一計,不怕他不發達。」

 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裡去,不由得紛紛落淚,雖未放聲,卻哭得肝腸崩裂。堯芳歇過一口氣來,又道:「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。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,就是這個打算。

  地段不大好,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,都說還要漲。我立了張字據,算是盤給他了,我家裡人決不能說什麼說。」霓喜心頭怦怦亂跳,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,及至會過意來,又不知如何對答。她一隻手撐在裡床,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,他卻別過臉去,歎口氣,更無一語。

  鐘停了,也不知什麼時候了,霓喜在時間的荒野裡迷了路。天還沒有亮,遠遠聽見雞啼。歇半天,咯咯叫一聲,然而城中還是黑夜,海上還是黑夜。床上這將死的人,還沒死已經成了神,什麼都明白,什麼都原恕。

  霓喜趴在他身上嗚嗚哭著,一直哭到天明。

  第二天,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了出來了,反倒好了些。霓喜一夜不曾合眼,依舊強打精神,延醫燉藥。

  尋崔玉銘不見,店裡人回說老闆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,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帳去了,心裡只是不定,恨不得一把將他撾到跟前,問個清楚。午飯後,堯芳那內侄領了銀官來探病,勸霓喜看兩副壽木,衝衝喜。陸續又來了兩個本家,霓喜見了他家的人,心裡就有些嘀咕,偷空將幾件值錢的首飾打了個小包裹,托故出去了一趟,只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與堯芳打針,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家,把東西寄在她那裡。心中又放不下玉銘,趁便趕到支店裡去找他。

 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,果然是個僻靜去處,新開的馬路,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,孤零零的市房,後頭也是土墩子,對街也是土墩子,幹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。幹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,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了。

  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,尋到末一幢房子,認明字號,跳下車來付錢,這荒涼地段,難得見到這麼個妖嬈女子,頗有幾個人走出來觀看。崔玉銘慌慌張張鑽出來,一把將她扯到屋子背後,亂山叢裡,埋怨道:「我的娘,你怎麼冒冒失失沖了來?竇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你作對,你須不是不知道,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裡?」霓喜白了他一眼道:「惦記著你嘛!記掛你,倒記掛錯了?」兩人就靠在牆上,粘做一處,難解難分。霓喜細語道:「老的都告訴了我了。究竟是怎麼回事,我還是不懂。」玉銘道:「我也是不懂。」霓喜道:「當真寫了字據?」玉銘點頭。霓喜道:「鑰匙賬簿都交給你了?」

  玉銘點頭。霓喜道:「他對你怎麼說的?」玉銘道:「他沒說什麼,就說他眼看著我成人的,把我當自家子侄看待,叫我以後好好的做生意。」霓喜點頭道:「別說了,說得我心裡酸酸的。我對不起他。」不由得滴下淚來。

  玉銘道:「你今兒怎麼得空溜了出來?」霓喜道:「我只說我到修道院裡去請大夫。我看他那神氣,一時還不見得死哩,總還有幾天耽擱。我急著要見你一面,和你說兩句話。」兩人又膩了一會,霓喜心裡似火燒一般,拉著他道:「我到店裡看看去,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——太破爛了也不行。」玉銘道:「今兒個你不能露面,店裡的人,都是舊人,夥計們還不妨事,有個帳房先生,他跟竇家侄兒們有來往的,讓他看見你,不大方便。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。」霓喜道:「我看你趁早打發了他,免得生是非。」

   玉銘道:「我何嘗不這麼想,一時抹不下面子來。」霓喜道:「多給他兩個月的錢,不就結了?」玉銘道:「這兩天亂糟糟的,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。」霓喜道:「這個容易,明兒我拿根金簪子去換了錢給你。我正嫌它式樣拙了些,換了它,將來重新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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