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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


  當下匆匆別過了玉銘,趕到修道院的附屬醫院去,恰巧她那熟識的醫生出診去了,她不耐久候,趁機又到她那唱戲的乾妹子家跑了一趟,意欲將那根金簪子拿了來。誰知她那小姊妹,一口賴得乾乾淨淨,咬准了說並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裡。正是:莫信直中直,須防仁不仁。霓喜待要與她拼命,又不敢十分嚷出去,氣得簌簌抖,走出門來,一時不得主意,正覺得滿心委屈,萬萬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沒斷氣的人,只有一個迫切的想頭:她要把這原委告訴玉銘,即使不能問他討主意,讓他陪著她生氣也好。

  一念之下,立即叫了東洋車,拖到英皇道同春堂。此時天色已晚,土山與市房都成了黑影子,土墩子背後的天是柔潤的青色,生出許多刺惱的小金星。這一排店鋪,全都上了門板,惟有同春堂在門板上挖了個小方洞,洞上糊了張紅紙,上寫著「夜半配方,請走後門。」紙背後點著一碗燈,那點紅色的燈光,卻紅得有個意思。

  霓喜待要繞到後面去,聽那荒地裡的風吹狗叫,心裡未免膽寒,因舉手拍那門板,拍了兩下,有人問找誰,霓喜道:「找姓崔的。」隔了一會,玉銘的聲音問是誰,霓喜道:「是我。」

  玉銘愣了一愣道:「就來了。」他從後門兜到前面來,頓腳道:「你怎麼還不回去?」霓喜道:「我有要緊話同你說。」玉銘咳了一聲道:「你——你這是什麼打算?非要在這兒過夜!又不爭這一天。」霓喜一把攬住他的脖子,在紅燈影裡,雙眼直看到他眼睛裡去,道:「我非要在這兒過夜。」

  玉銘沒奈何,說道:「我去看看那管帳的走了沒有,你等一等。」他從後門進去,耽擱了一會,開了一扇板門,把霓喜放進去,說那人已是走了。他神色有異,霓喜不覺起了疑心,決定不告訴他丟了首飾的事,將錯就錯,只當是專誠來和他敘敘的。住了一晚上,男女間的事,有時候是假不來的,霓喜的疑心越發深了。

  玉銘在枕上說道:「我再三攔你,你不要怪我,我都是為你的好呀!老頭子一死,竇家的人少不了總要和你鬧一通,你讓他們抓住了錯處,不免要吃虧。別的不怕他,你總還有東西丟在家裡,無論如何拿不出來了。」霓喜微笑道:「要緊東西我全都存在乾妹子家。」玉銘道:「其實何必多費一道事,拿到這兒來也是一樣。」

   霓喜將指頭戳了他一下道:「你這人,說你細心,原來也是個草包。這倒又不怕他們跑到這兒來混鬧了!」玉銘順勢捏住她的手,她手腕上紮著一條手帕子,手帕子上拴著一串鑰匙。玉銘摸索著道:「硬邦邦的,手上杠出印子來了。」霓喜一翻身,把手塞到枕頭底下去,道:「煩死了!我要睡了。」

  次日早起,玉銘下樓去催他們備稀飯,霓喜開著房門高聲喚道:「飯倒罷了,叫他們打洗臉水來。」玉銘在灶上問道:「咦?剛才那一吊子開水呢?」一句話問出來,仿佛是自悔失言,學徒沒有回答,他也沒有追問,霓喜都聽在肚裡。須臾,玉銘張羅了一壺水來,霓喜彎腰洗臉,房門關著,門底下有一條縫,一眼看見縫裡漏出一線白光,徐徐長了,又短了,沒有了,想是有人輕輕推開了隔壁的房門,又輕輕掩上了。

   她不假思索,滿臉掛著水,就沖了出去,玉銘不及攔阻,她早撞到隔壁房中,只見房裡有個鄉下打扮的年幼婦人,雖是黃黑皮色,卻有幾分容貌,纏得一雙小腳,正自漱口哩。霓喜叱道:「這誰?」玉銘答不出話來,這婦人卻深深萬福,叫了聲姊姊,道:「我是他媽給娶的,娶了有兩年了。」霓喜向玉銘道:「你媽哪兒有錢給你娶親?」玉銘道:「是老闆幫忙,貼了我兩百塊錢。」

  霓喜周身癱軟,玉銘央告道:「都是我的不是,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氣,怕你聽見了生氣,氣傷了身子。你若不願意她,明兒還叫她下鄉服侍我母親去。你千萬別生氣。」因叫那婦人快與姊姊見禮。那婦人插燭也似磕下頭去。霓喜並不理會,朝崔玉銘一巴掌打過去,她手腕上沉甸甸拴著一大嘟嚕鑰匙,來勢非輕,玉銘眼也打腫了,黑了半邊臉。霓喜罵道:「我跟你做大,我還嫌委屈了,我跟你做小?」更不多言,一陣風走了出去,逕自雇車回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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