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雷峰塔 | 上頁 下頁
八〇


  「哈!那些老媽子和王發,一個個的那樣子啊——噯唷!眼裡只有老爺,沒有別人。現在知道了吧。」

  他們不敢護著你因為你總是來去不定,琵琶心裡想。他們不想丟了飯碗。

  露囑咐琵琶別應門,「誰知道他們找不找,說不定雇了幫會的人。」

  有個星期天下午門鈴響了,珊瑚應的門。「陵來了。」她的聲音緊憋微弱,仿佛等著麻煩上門,先就撇清不管。

  他帶著一包東西,拿報紙裹著,進門後擱在角落桌子上。他也幫我帶東西來了,琵琶心裡想,很是感動。

  「你是怎麼來的?他們知不知道你來?」露問道。

  「不知道。」他咕嚕道。

  「坐吧。有什麼事?姐姐走了他們說什麼?」

  「沒說什麼。」

  「那你這一向好不好?你怎麼不聽我的話去照X光?」

  他低垂著頭。

  「那一包是什麼?」珊瑚端茶給他,順便問道。

  「沒什麼。」

  露道:「你說什麼?我不聽見。是不是帶東西給姐姐?」

  「不是,沒什麼。」

  「陵,我跟你說過的話你有沒有仔細想過?你大了,不是小孩子了。得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,身體不好什麼都是空。你得要對抗你父親,不是叫你忤逆,可是你也有你的權利——」

  「我不回去了。」他忽然咕嚕了一聲。

  「你說什麼?不回去了?」露忙笑道,「為什麼?出了什麼事?他們打你了?」

  他搖頭。

  「我看也不會。姐姐走了,他們只有你這麼一個孩子了。」

  「我也不回去了。」

  屋裡頓時非常安靜。珊瑚在書桌前轉,一聲不吭。琵琶坐著動也不動,心裡想:沒有別的指望,他便也活在他的淒慘中,不想什麼變動,可是眼前卻看見我被收容了。

  露柔聲緩氣地喊他的名字:「陵,你知道我一向待你跟姐姐沒有分別。你如果覺得我注意姐姐多些,也是為了讓她受教育,因為女孩子在我們這樣的家裡都得不到多少教育。你是男孩子,我比較放心。我現在的力量只負擔得起你姐姐一個人,負擔不起你們兩個。你還是跟著你父親。不用多久你就可以自立了,可是先得要受教育。別怕維護自己的權利,該要的就要,好的學校,充分的營養,讓你長大長寬,健康檢查……」

  她說話真像外國人,隔靴搔癢。琵琶覺得不好意思。

  陵扭過頭去,像是不願聽,這姿勢竟然讓他的頸脖更觸目,既粗又長。

  「你拿了什麼來,陵?」露問道。

  「沒什麼。」

  「你說什麼?包裡是什麼,陵?」

  他無奈地走過去,解開了繩子。琵琶看見他把兩隻籃球鞋和珊瑚好兩年前送他的網球拍包在報紙裡。她走到廚房去,淚水直落下來。珊瑚業已在裡頭洗抹布了。琵琶站著,手背擋著眼睛。

  「我覺得好難受。」

  「我也是,所以才進來。」珊瑚道,「他那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的,都能聽得見眼淚。」

  露進來說:「泡壺茶。餅乾還有沒有?你哭什麼?」她向琵琶道:「哭解決不了問題。」

  「我希望能把他救出來。」琵琶脫口說,抽抽嗒嗒的,「我想——我想要——把他救出來——讓他學——學騎馬——」

  露輕笑道:「騎馬的事不忙,要緊的是送他上學校,讓他健康起來。我正在跟他說。」

  她回客室去。茶泡好了,琵琶進去組桌子。擺盤使她覺得心虛,像已經是主人,弟弟卻不能留下。珊瑚也坐下後,談話也變得泛泛。

  「何干好嗎?」琵琶問道。

  「何干的母親死了。」他道。

  「何干的母親?死了?」珊瑚道。陵說的話你都得再重覆一遍,方能確定沒聽錯。

  「聽說是給何干的兒子活埋了。」

  從進門來這一刻才顯得活潑而嘴碎。

  「什麼?」露與珊瑚同聲驚呼,「不是真的吧?」

  「我不知道,是佟幹聽他們村子裡的人說的。」

  「怎麼會呢?」琵琶問道。

  「說是富臣老問他外婆怎麼還不死,這一天氣起來,硬把她裝進了棺材裡。」

  二千五百年來的孔夫子教誨,我們竟然做出這種事?琵琶心裡想。儘管是第一次聽見,也像是年代久遠的事,記憶失准。她極力想吸收,卻如同越是要想起什麼越想不起來。中國人不會做這種事。她是立在某個陌生的史前遺跡,繞著圈子,找不到路進去,末了疑心起來,究竟是不是遺跡,倒還許只是一堆石頭。

  「是真的麼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他道。

  「把老外婆活埋了。」珊瑚自己向自己說。

  琵琶不認識何干的母親,只知道她一定很窮,比何干他們還窮,才會把小女兒送人做養媳婦,比丫頭好不了多少。何干到城裡幫工,她就搬了進去,照顧孫兒。

  「唉,哭啊。不放心啊,我媽年紀大了。」何干講起的時候像是還有什麼沒說的聲口。

  另一次她提到她母親是上次回鄉下。

  「她不怕。」何干低了低聲音,倒像不高興,「她活了這麼大的歲數了,什麼也不怕了,什麼都看開了。」

  要她一個人操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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