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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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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啊,太太。」 「噯唷,年紀可也不小了吧?」 「八十六了,太太,不對,是八十七。」 「噯唷,身體還好嗎?」 「好,太太。」 「噯,這麼硬朗!」 「窮苦人死不了啊,太太。」她無奈地笑道。 「她還是跟你兒子住?」 「噯,珊瑚小姐。」也不知道什麼原故,何干似乎不太願意提起她母親。橫豎照例的應酬話也說完了。 「大姐走了他們說什麼?」珊瑚笑道。 「沒說什麼。」何干低聲道,微一搖頭,半眨了眨眼。 琵琶巴不得知道他們發現她逃了是怎麼個情況。誰先發現的?有人聽見望遠鏡從郵箱上掉下來嗎?還是誰也不察覺異狀,還是何干吃了飯回來看見屋子空的,只點著燈?點點滴滴都是她亟想聽的。但是她沒辦法開口問,因為騙了何干。再問只會更把事情弄擰。 「他們不生氣?」珊瑚追問道,「一定說了什麼。」 「我們什麼也不聽見,只知道太太把大姐的衣服都拿去送人了。」 「就當她死了。」露道。 「噯,衣服都送人了。」何干倒是氣憤的聲口,琵琶知道並不是特為說給露聽的。 「反正我也沒什麼衣服。」琵琶道。 「倒不是心疼衣服,要緊的是背後的含意。」珊瑚道。 「就當你死了。」露咕噥著。 一陣的沉默。琵琶仍是不大懂得如此的決絕有什麼值得不悅的,反正她是認為再也不會回去那個家了,並不知道其他人仍希望她會回去,不是現在,但終究會回去。她雖然不知道,勝利的心情還是沖淡了些。 「他們知道你來這兒嗎?」珊瑚問道。 「不知道。」何干道,半眨了眨眼。 「他們不怪你?不覺得是你放她走的?」 「沒有。」又是微一搖頭,半眨了眨眼。 琵琶逃家那晚撇開不想的意念猛地打上臉來了——她走了,何干在家裡也待不下去了。他們准定是怪她幫著琵琶逃走,還許並不會打發她走,卻會逼得她自動求去。 「我給大姐送了點東西過來。」她放下一個小包袱,動手解開大手巾,「她小時候的東西,這些他們不知道。」 她打開了一個珠寶盒,拉開小抽屜。也有一條紫紅色流蘇圍巾與兩個繡花荷包。 「咦,這不是我的東西嘛!」珊瑚笑著抄起了圍巾,「真難看的顏色。」她披在肩膀上,攬鏡自照。 「原來是珊瑚小姐的?」何乾笑道。 「本來就是我的。」 琵琶打開一把象牙扇,綴著鮮豔的綠羽毛,輕飄鬆軟。「我小時候用沒用過?」她扇著扇子。 「這是誰送的來著?」何干道。 「掉毛了。」琵琶哀聲道。 「這是金子還是包金的?」露揀起了一個黑地鑲金龍藤手鐲。 珊瑚拿到燈光下,眯眼端詳背後銀匠的記號,「包金的。」 「我還以為是金子呢。」何干道。 她其實不必送過來,琵琶心裡想。誰也不會惦念這些東西,我就不記得有這麼個珠寶盒。在家裡誰也不知道這個東西。她大可以自己留著。看我們這樣子,倒像這些東西天生就是我們的,卻是那麼地不珍視。琵琶硬擠出幾滴淚。扇著扇子,脫落的羽毛飛到臉上,像濛濛細雨。 「別扇了,羽毛落得到處都是。」露道。 「這是什麼鳥的毛?鸚哥?」何干問道。 「看,到處都沾上了。」珊瑚將羽毛一根根從沙發面與墊子上撿起來。 「給何干倒茶。」露向琵琶道。 「不用了,我得走了,太太。我只是偷偷出來,看看大姐好了沒有。」 露掗了張鈔票到她手裡。她推拒了一會,但是並不是真心拒絕。她走了,過後露道: 「我給了她五塊錢。畢竟跟了你那麼多年。現在知道新太太的厲害了吧,一比才知道兩樣。從前對我那樣子!」 「他們不是都挺好的麼。」琵琶茫然道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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