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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▼二十三

  「原來是你!我還納罕這麼晚了會是誰呢。」珊瑚穿著晨褸低聲笑道。關上了門,領頭往裡走,先喊道:「琵琶來了。」

  露正在浴室照鏡,聞言扭過了頭。「噯唷!你是怎麼出來的?」她笑道,「我聽說你病了。怎麼回事?」

  「我現在好多了,就溜了出來。我病了,他們也不鎖大門了。」

  「我們去找巡捕,可是因為打仗,他們什麼也不管。」珊瑚道。

  「我們還想花錢找幫會去跟他們說呢。」露道。

  「是誰說他在黑道上有認識人的?」

  「她舅舅的保鏢胖子說的。都說跟那種人打交道只有這一個法子。」

  「要是幫會答應了代你出頭,他們就會請對方到茶室喝茶,客客氣氣的。通常一杯茶也就解決了。」

  「可我們還是覺得別招惹他們,誰也不知道往後是不是麻煩事沒完沒了。」

  「不是還有人出主意?——喔,對了,是看衖堂的。」珊瑚道。

  「那些人還不是淨想些餿主意。」

  「他說在他們靠衖堂的牆上挖個洞。」

  「他可以從洞裡鑽過去,可是他還是得找得著你,我們又不知道你關在哪個房間,樓上還是樓下。」

  「他認識我?」

  「他看過你。」

  「要是在屋子裡亂晃,給抓住了呢?」露道,「他們知道他,也保不住不把他當強盜,到時把他倒吊起來毒打,往鼻子裡灌水。」

  「太危險了。」

  「我們擔不起那個責任。」

  「我的考試通過了嗎?」

  「沒有,算術考壞了。反正半年也過了。」

  「麥卡勒說你得補課。」珊瑚道,「英文也是。」

  「他這個先生太貴了,可是也沒辦法。」

  「要不要喝茶?」

  「我來泡。」琵琶道。

  「發不發燒?先拿溫度計來。」露向珊瑚道,「喝過熱茶再量做不得准。」

  她們拿沙發墊子給她在地板上打了個舒服的地鋪。躺在那裡,她凝望著七巧桌的多隻椅腿。核桃木上淡淡的紋路渦卷,像核果巧格力。剝下一塊就可以吃。她終於找到了路,進了魔法森林。

  隔天下午露要她整理一下儀容,有醫生要來給她看病。

  「姑姑有件藍棉袍,你可以穿。年青女孩子穿藍棉布,不化妝也有輕靈靈的感覺。」

  話是這麼說,她還是幫琵琶抹粉,將她的頭髮側梳,似乎恨不得能讓她一下子變漂亮。整個下午琵琶都覺得額頭上的頭髮輕飄飄、鼓蓬蓬的,像和煦的清風。頭發落到眼睛上也不敢去碰,生怕弄亂了。

  快六點了伊梅霍森醫生才來。他個子大,氣味很乾淨,沒有眉毛,頭髮也沒兩根,可是看著卻很自然,倒像是為了衛生的原因特為剃得太澈底。給她檢查過後,他退到房間另一頭,低著聲音同露說話。

  「你自己怎麼樣?」聲量放大了些,「不咳嗽?不頭痛?」

  他又取出了聽診器,向露點頭,露向前一步,羞澀地抬起臉,等著聽診器落在她的胸上。她知道這個男人要她,琵琶想著,震了一震。可是她很美,必定有許多男人要她。不,是她的羞意不對勁,無論是從不拘舊俗的標準,還是從琵琶在家裡學會的老法禮教來看,都不對勁。舊禮教嚴防男女之別,故作矜持也屬下品。剛才當著醫生的面脫衣服並不使她發窘,雖然她對自己直條條的體格並不自負。她倒不是想了個通透,只是看著房間那頭,使她沒來由地遽然震驚。然後醫生收拾了皮包,道別走了。

  「他說是肺炎,快好了,可是還是得小心,臥床休養。」露向她說。

  她下床走動那天,何干來了。

  「太太!」何干立在門口喊,用她那感情洋溢的聲口。又喊:「珊瑚小姐!大姐!」

  「你好啊,何大媽。」

  「我好,太太。太太好嗎?」

  就和露與珊瑚回國那時一樣。

  「你今年多大歲數了,何大媽?」又「她一點也沒變,是不是,珊瑚?」

  「我倒看的像高了點。」

  「老縮了,珊瑚小姐。」

  「你母親還健在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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