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雷峰塔 | 上頁 下頁
七七


  晚飯開上來了,也吃過了。該換傭人吃飯了。確定了何干不會進房間來,她忙下床,穿上大衣,取了錢包與望遠鏡,走到洋臺上。半個身子都掛在側面闌幹上,車道到大門都看得清清楚楚。暗沉沉的沒有燈。望遠鏡緊貼著眼睛,四面八方又掃視了一圈,砂礫路面連她自己窗子裡的燈光都吸收了。清一色的暗灰直伸到大門邊上。大門一側是黑鴉鴉的哨崗,另一側是甬道,有燈,通到傭人住的地方與廚房。路邊的磚牆上沒有門,沒有樹籬,沒有汽車,沒有藏身的地方,這要是半路上有誰從哨崗還是傭人的房間裡出來,簡直進退不得。

  她先下了臺階,走上車道,過了長青樹叢,繞過屋角,開始那條筆直的長路,扶著牆走,支撐自己,也是一種掩護,不能讓人在黑魆魆的樓上窗子往下看見。腳下的碎石子一喀嚓,她就一縮。速度要比謹慎重要,她早該學到了。然而她仍儘量自然,一面蟲子似的蠕蠕沿著牆根爬,手上出的力比腿上出的力多。在砂礫路上奔跑太吵了。真要跑她也跑不動。漆黑安靜的哨崗裡說不定就伏著一個盹著的人。

  她走到了大門口,幸喜沒遇見人。還許大門上了鎖?不。門閂蠕蠕由插口裡抽出來,吱嘎叫得刺耳。她推開了門。不能帶著望遠鏡走,她慌亂地想著。外面在打仗,給人家看見我帶著望遠鏡,還不定怎麼樣疑心呢,走不了多遠就會給攔下。她將望遠鏡小心擱在釘在門上的郵箱上。跨過了突起的鐵門檻,沒把門關死,留了條縫,知道大門一關會發出聲響。

  門外是一片黃陰陰的黑。街燈不多,遙遙地照耀。看著十字路口的對過,整個空蕩蕩的。絕不能酒醉似的東倒西歪,不能讓人看見了。腳下像踩著雲,偶爾覺到硬實的路面。一拐過彎她就要跑。她要朝電車站跑,跑不多久該許會看見黃包車。才離了沒兩步,就聽見望遠鏡從郵箱上落下來,鏘的一聲。她的頭皮發麻,怕給揪住了頭髮拖回去。正想跑,又停住了。十字路口遠遠的那頭竟轉出了一輛黃包車,腳踏邊的車燈懶洋洋地搖晃喀吱,簡直不像是真的。車轅間的車夫也漫不經心地信步遊之。

  「黃包車!」她只喊了一聲。靜謐的冬夜裡,高亢的聲音響徹了方圓各處。她不能跑。黃包車車夫就怕惹麻煩,不肯送扒了錢躲巡捕的賊或是妓院逃出來的女人。

  黃包車輕飄飄地過了街。

  她直等到夠近了,才壓低了聲音說:「大西路。」

  「五毛錢。」車夫頭一歪,童叟無欺的神氣,伸出了五根手指頭。

  「三毛。」她向自己說:我沒錢,不能不還價。

  「四毛,就四毛!大西路可不近,得越界呢。」

  「三毛。」

  她急步朝電車站走。黃包車也待去不去地跟在後面。真是發瘋了,她心裡想。屋裡的人隨時就可能出來,把我重新抓進去,到時誰會幫我?這個車夫麼?他比我還窮,我還非要殺個一毛錢。

  「四毛好吧?」

  「三毛。」

  她也不知道何必還說,無非是要證明她夠硬氣,足以面對世界。

  他跟了有十來步,正要拐彎,嘟嘟囔囔著說:「好啦好啦,三毛就三毛。」

  他放低了車轅。她心虛地踩上了腳踏。黃包車往前一顛,車夫跑了起來,像是不耐煩,趕著把她送到了完事。直到這時候,她才覺到了北風呼嘯。今晚很冷。她豎起了大衣衣領,任喜悅像竄逃的牛一樣咚咚地撞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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