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雷峰塔 | 上頁 下頁
七六


  柳絮在學校英文課讀了不少維多利亞小說。暴虐的父親到末了跪倒在女兒的病榻前,請求寬恕。琵琶對她笑。她們也許是活在維多利亞時代,不過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中國。

  「不是只有你這樣。」柳絮道,「我們家裡也是,還許更壞,你只是不知道。學校裡,三四百個女孩子,差不多人人都跟父親鬧彆扭,不然就是為鴉片,不然就是為姨太太,不然就是又為鴉片又為姨太太吵。真的。誰的家裡風平浪靜,我們都說她有幸福家庭,她就特別的不一樣。」

  「你們學校還停課?」

  「噯,可是我倒忙。我在戰時醫院裡做事。」

  「真的?難怪你一身的藥味。」可惜沒能托她帶點藥來。

  「我身上的氣味很可怕是不是?」

  「不,倒是很清新。你照顧的是兵士?」

  「噯。」

  「真刺激。很感動麼?」

  「是啊。醫院跟別的地方兩樣,很多人在一起做事,不給人穿小鞋,同省份的人也不拉幫結派,也不分貴賤,不犯著成天提醒自己是女孩子,四周都是男人。」

  「也許是中國在改變。」

  「是打仗的原故。當然醫院裡亂還是亂,錢也不夠,又缺這缺那,可是確實有一種異樣的感覺。」

  「我能想像。」琵琶輕聲道。她至少能想像被關在一個忙碌的衛生的庫房門外。

  「有一個年青的兵士,他們大半年紀都不大,這一個只有十九歲,一隻手的手指頭都炸爛了,可是他一聲也不吭,一句抱怨也沒有。其他的,你知道,有時候簡直蠻不講理。可是這個兵士什麼話也不說,也不跟你要什麼。他長得很好看,五官清秀,仙風道骨的。」陡然間警覺了,她不作聲,顯然想說她並不是愛上了他,頓了頓,便淡淡說道,「他死了。」

  琵琶想不出該說什麼。

  柳絮的眼眶紅了。整了整面容,又道:「醫院的事可別跟旁人說去,我媽還不知道我去做志願軍。我有些同學去,我也跟著去。可我得跟我媽說芳姐姐是醫院委員會的,要我去幫忙。其實芳姐姐是管籌募基金宣傳的。」

  「我什麼也不會說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不會。」

  「仗還沒打完麼?」

  「這附近暫時停火了。」

  她走了,消毒水的氣味還縈繞不去。外在的世界在變動,一縷氣息吹了進來,使她圈在這個小房間裡更難挨。大門的哐鏘聲聽在耳裡迫促了。她病了將近一個月,不會還費事成天鎖住大門吧?要逃就是現在,只恨自己站不住。

  何干准定是想早晚風波就過去了。她病了這麼久,她父親後母氣也消了,琵琶也會請他們原諒。要緊的是讓她的身體康復。她哄著何干說話,而何干也歡喜她的氣力恢復了,想說說話了。

  「吃過飯了?」

  「噯,吃過了。」

  「這一向多少人吃飯?」

  「六七個吧。今天七個,汽車夫回來了。」

  「門警也跟你們一道吃?」

  「噯。」

  「兩個一塊吃?不是一個吃完了再換一個麼?」

  「有時候會一塊吃。一個睡覺,要不出去了。今天倒是兩個一塊。」

  聽起來像放心了,不再留一個看門,一個去吃飯了。

  「他們多久換一次班?」

  太明顯了。機會生生讓她毀了。

  「不知道,現在吧。」

  琵琶仔細釘著她看。何干沒有這麼笨。「他們兩個都是山東人吧?記不記得教琴的先生的廚子?他也是山東人。」

  「噯,那個廚子。」她愉快地回想,「是個山東人。」

  「好不好替我把望遠鏡拿來?我還可以看看鳥,躺在這裡真沒意思。」

  「我這就上去拿。」

  「不,不急,明天再拿吧。」

  「我怕忘了。」

  「那順道幫我把大衣也拿來,坐起來可以披在身上。」

  「大衣。好。」

  莫非何干心裡雪亮卻假裝不知道是幫她逃走?因為覺得幹下了什麼虧心事,害了她,困在這裡險些送了命。正在納罕,何干回來了,拿來了望遠鏡,擱在有肩帶的皮盒裡。大衣也披掛在椅背上。她溫和的面容看來分外殷勤,不是因為琵琶要走了,只因為她的身體好多了。不,她決不會放她走出這個屋子。

  她想坐起來,一動就頭暈。兩腳放到地上,幾乎不感覺到。兩條腿像塞了棉花的長襪,飄在雲間,虛浮浮的。等了一會,還是站了起來,走了幾步。

  隔天傍晚,她側著耳朵聽餐室的動靜。晚飯開遲了。有客人?還是他們出門了?會不會汽車來來去去,門警只好守著大門?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