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雷峰塔 | 上頁 下頁
四八


  新生活展開的前夕,他陡然眷戀起舊情,想搬回他們在上海住過的第一幢屋子裡。在那裡他母親過世,他迎娶露,琵琶誕生。他不覺得新娘會在意。那個地段貶值,房租也不貴。房子隔壁的一塊地仍是珊瑚的,她建了兩條小衖堂。他帶唐五小姐看過,早年某個大班蓋的大宅院,外國式樣,紅磚牆,長車道,網球場荒廢了,只有一間浴室。婚禮也一樣不鋪張,在某個曾經是最時髦現今早已落伍的旅館舉行。禮服幛紗花束都是照相館租來的。榆溪穿了藍袍,外罩黑禮服。

  琵琶與陵在大廳的茶點桌之間徘徊。大紅絲錦帷幛覆著牆壁,親戚送的禮貼著金紙剪出的大大的喜字,要不就是「天作之合」「郎才女貌」「花好月圓」。婚禮舉行了,琵琶倒不覺得反感。後母的面還沒見過,她也不急。後母有什麼?她連父親都不怕。她特為想讓陵知道她完全無動於衷,甚至還覺得父親再婚很好玩。可是一遇見親戚,便心中不自在。

  「噯。」和她寒暄的表姑會露出鬼祟的笑,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。她覺得自己是喜筵中的鬼。後來驚呼一聲:「你的胳膊是怎麼了?」

  「碰的。」琵琶快心地說。

  「嘖嘖嘖,怎麼碰的?」

  「我正跑著,跌了一跤。」

  表姑不能問「沒事吧?」或是「沒跌斷骨頭吧?」怕晦氣。「嘖嘖嘖嘖!」又是連聲咋舌,上下端相白色的吊臂帶,露出帶笑的怪相。婚禮上戴孝的白。怎麼沒人告訴她?

  珊瑚忙著張羅客人,只匆匆看了琵琶一眼,半笑半皺眉。

  「今天不吊著帶子也行。」

  「我不敢。」

  「你這樣成了負傷的士兵了。」

  琵琶很歡喜得到注意。人們好奇地看著她,必定是猜她是誰,斷了胳膊還來,想必是近親。樂隊奏起了結婚進行曲,她退後貼著牆站。新郎的女兒可不能擠到前面去直瞪瞪釘著新娘子。陵早不知躲哪了,可能是羞於與觸目的吊臂帶為伍。她倒願意沒他在旁邊,一對苦命孤兒似的。

  「看得見麼?要不要站到椅子上?」有個女孩問,拉了把椅子靠著牆。

  「看得見,謝謝。」誰要站在椅子上看後母!

  「你叫琵琶是吧?」

  「噯。」她看著年紀比她大的女孩。身量矮小,手腳擠得慌,一張臉太大,給電燙的頭髮圈住了,倒像是總掛著笑。

  「我們是表姐妹。」她道。

  琵琶的表姐妹多了,再一個也不意外,「你叫什麼?」

  「柳絮。」是那個把雪花比擬成柳絮的女詩人,「你的胳膊怎麼了?」

  「跌跤了。」

  「你上哪個學校?」

  「在家裡請先生。你上學校麼?」

  「噯,」她忙道,「在家請先生好,學得多。」

  柳絮爬上了椅子,忙著拉扯旗袍在膝上的開衩,四下掃了一圈,怕有人會說她。又爬了下來。「上前面去,我想看榮姑姑。」

  琵琶沒奈何,只得跟著,撥開人群,擠到前排。

  「你姑姑在哪?」

  她輕笑道:「新娘就是我姑姑。」

  「喔。」琵琶嚇了一跳,只是笑笑,表示世故,新的親戚並不使她尷尬,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現在我們是表姐妹了。」

  「是啊。」琵琶也回以一笑。

  柳絮朝她妹妹招手。琵琶讓位置給她們,退到第二排。知道後母是這些絕對正常的女孩子的姑姑,使她安心不少。婚禮也跟她參加過的婚禮一樣。新娘跟一般穿西式嫁衣的中國新娘一樣,臉遮在幛紗後面。她並沒去看立在前面等待的父親,出現在公共場合讓她緊張。

  臺上的證婚人各個發表了演說。主婚人也說了話。介紹人也說了。印章蓋好了,戒子交換過。新人離開,榆溪碰巧走在琵琶這邊,她忍不住看見他難為情地將新剪髮的頭微微偏開,躲離新娘。當時她並不覺得好笑。但凡見到他彆扭的時候,她的感官總是裹上了厚厚的棉,不受震驚衝擊。可是事前事後就像個天大的笑話,她父親竟然會行「文明婚禮」,與舊式婚禮全然相反,又是伴娘又是婚戒的,只少了一頂高帽子。

  賓客吃茶,新人忙著照相。琵琶跟兩個新的表姐坐一桌。

  「我哥哥在那兒。」柳絮站起來攔住一個經過的年青人,「過來。」她道,「這是琵琶。」

  她哥哥點個頭,把她的椅子往外拉,柳絮一坐下,坐了個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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