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雷峰塔 | 上頁 下頁 |
| 四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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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從地上爬起來,撣撣旗袍,轉過身看後面是不是弄髒了。有人笑了出來。她紅了臉,怒瞪他。 「就會欺負人。走開走開,不要你在這裡。」她喃喃嗔道,偷看他一眼,看他的反應。不敢再多說。 吃了茶賓客又到一家舊館子吃喜筵。琵琶還是同表姐一桌,她們讓她挺稱心的。應酬她們,讓她覺得自己很有手腕,而且也喜歡她們,雖然她們是後母的侄女。她父親結婚是他的事,與她不相干。跑堂的對著通到下邊廚房的管子唱出菜名,劃拳的隔桌吆喝,她跟著表姐一齊笑。一群表侄由羅明帶領,到新人的桌子敬酒。新娘換了一件醬紫旗袍,長髮溜光的全往後,挽個低而扁的髻,插了朵絲錦大紅玫瑰。跟著榆溪挨桌向長輩敬酒,滿臉是笑,肩膀單薄,長耳環晃來晃去,端著錫酒壺,倒比較像旗人,側臉輪廓倒是鮮明,從頭至腳卻是扁平的。一張蒼白的長方臉,長方的大眼睛熒熒然。他們並不到琵琶這桌來,都是些小輩。每到一桌都有人灌酒。珊瑚看他們過來了,站起來,一人送上一杯酒。 「喝個一雙,」她道,「我再陪一杯。」 榆溪道:「我陪你喝一杯,她的酒量不好。」 「好體貼的丈夫。」羅侯爺夫人道,「已經護著人家了。」 「噯呀,再喝一杯喝不壞你嬌滴滴的新娘子。」又有人說。 「賞個臉,賞個臉吧!」珊瑚喊道。 新娘忙笑道:「我是真不行了。」 還是榆溪打圓場:「就一杯,下不為例。」 「我陪你喝一杯。」秋鶴在隔桌朝珊瑚舉杯,「我知道你還能喝。」 兩人都乾杯,一亮杯底。珊瑚參加婚禮總是興高采烈,才不顯得自己的前途黯淡。經常是她領頭鬧,熱活場子。今晚她半是為懷想露的婚禮與她自己的青春而飲。喜筵後,琵琶與陵同坐她的汽車到榆溪的屋子。侯爺夫人也同他們一塊去鬧新房。琵琶的新表姐沒來。鬧新房沒有小一輩的份,讓他們看見長一輩的作弄房事不成體統。有些人家誰都可以來鬧新房,有時鬧上個三天。「三朝無大小。」沈家唐家的規矩大。 侯爺夫人在幽黑的汽車裡說:「我真不想來,可是秋鶴的姐姐直攛掇著要大夥來。」車裡淨是酒味。 「我反正躲不了,我該張羅客人。」珊瑚說。 「我本來是不來的,偏讓他們釘住了,說是少了我沒趣。」侯爺夫人道。 「你不來哪行,你可躲不了。」珊瑚斷然道,打斷了話頭。侯爺夫人這麼說只是表明她並不是倒向了新娘一面,不忠於露。可是她這人就是愛熱鬧。 「說句老實話,新娘子太老了沒意思,鬧不起來。」她聲音半低,嗤笑道。 「不但是老,還老氣橫秋,像是結過好幾次婚了,說說笑笑的。」珊瑚道。 「我也是這個意思。鬧她有什麼意思?人家根本就不害臊。」 「倒是,新娘越年青越害臊越好。」 「倒還是榆溪怪難為情的。」 「他倒是想要人鬧。」 「這就奇了,鬧榆溪一點意思也沒有。」 「我們坐一會就可以走了。」 寂靜片刻後,侯爺夫人這才想起兩個孩子也在。 「噯,琵琶。」她說,沒了下文,跟在婚禮一樣,想不起能說什麼。 「噯,明天你就有見面禮了。」她又說,「還沒見過面吧?」 「沒有。」琵琶說。 「兩個孩子怎麼叫她?」侯爺夫人掉轉臉來問珊瑚。 「叫她娘。」 「虧得可以叫媽也可以叫娘,就是繞得人頭暈眼花。」侯爺夫人喃喃道,又吃吃傻笑。以前沒有離婚,後母總在生母過世後進門,沒有稱呼上的問題。 「是媒人出的主意。」 「媒人考慮得倒是周到。」 「我看是不會有見面禮的,這一向能省則省。」 「他們不是照老規矩麼?像鬧新房。」 「不花錢的才照老規矩。」 別的汽車先到達了,紅磚門廊燈火通明。 「新娘回來了?」珊瑚一頭上臺階一頭問道。 「新娘回來了。」一個纏足的大個子婦人答道,立在臺階上眯著眼笑。琵琶沒見過她,一時間還以為走錯了屋子。 胖婦人帶客人進屋,吸煙室敞著門,特為結婚重新佈置了,煙榻罩著布,擺了墊子,煙盤收走了。琵琶與陵回自己房裡。 「我不用進去吧?」琵琶問何干,對鬧新房倒有些好奇。 何干微搖頭,眼睛閃了下,不算眨眼。 「那個老媽子是誰?」 「是潘大媽,太太的陪房。」 忙著送琵琶上床睡覺,還得忙進忙出,回應新來的阿媽的呼救聲,機敏又快心的樣子。琵琶知道何干臉上是笑,心裡卻發煩。新太太進門就會有全新的規矩。 隔天早上潘媽拿心形洋鐵盒裝了喜糖來給琵琶和陵。還有許多分送給所有親戚的孩子。 「這些小盒子真別致。」何干道,「以前都是繡荷包裝喜糖,盒子更好。」 「麻煩少。」潘媽道,「喜糖送來就是裝在盒子裡了,省得再往荷包裡裝。」 琵琶吃了幾個,剩下的都給了何干。 「這盒子倒方便,裝個小東西。」何干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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